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43节

  王莽发现这是一个立威的好机会,他非但不接受单于的求情,还废除了汉宣帝的约定,令立新约——不仅是汉朝臣民,西域凡是接受了汉朝册封的诸国臣民逃入匈奴,匈奴皆不能纳。汉朝的老朋友单于对此颇为不满,虽然顺从地答应了,但与王莽的关系却出现了裂痕。
  重新确立与匈奴的约定,更加严苛地约束西域诸国,树立威信,巩固边疆,在汉朝看来王莽确实做得不赖。同时,王莽还软硬兼施,让单于给汉朝上书,说把自己的名字“囊知牙斯”改为单名“知”,以符合汉朝推行的“讥二名”,从当时单于王族成员的名字“咸”“乐”“助”“舆”来看,他们也都改成了单名。这份上书令王莽更觉荣耀,成为他“怀柔远人”的王化之举。
  到了元始四年,四夷之中只剩下西边没有动静。王莽派中郎将平宪以重金贿赂西羌部落,怂恿他们求为汉朝附庸。平宪的游说非常成功,回朝时带来了好消息。据说这些住在青海湖附近的羌族部落,有一万两千多人向慕王化,愿意把青海湖和附近的盐池献给汉朝,把水草丰茂的地方留给汉朝人,自己去偏远险阻的地方充当汉朝藩篱。平宪奏报说,当问起为什么要如此慷慨时,羌族部落的首领是这么说的:
  太皇太后圣明,安汉公至仁,天下太平,五谷成孰,或禾长丈余,或一粟三米,或不种自生,或蠒不蚕自成,甘露从天下,醴泉自地出,凤皇来仪,神爵降集。从四岁以来,羌人无所疾苦,故思乐内属。 4
  陈崇等人采风回来的“三万言”史书一字未提,是因为不说也知道是什么;羌人的话却被悉数记录,是因为实在太假了,这哪里是游牧部落酋长的口吻,分明出自熟谙祥瑞的汉人手笔。有理由推测,“采风”的三万言也无非是这些内容:五谷有祥瑞,有的苗长到一丈多长,有的一株竿上长三个穗,有的没播种自己长出来了;天上降下甘露,地上喷出酒泉,凤凰、神雀都来了。总之,汉朝有安汉公这四年里,羌族没病没灾,当然愿意当汉朝的藩属。
  此事又令王莽大喜,不费一兵一卒,西羌内附,终于达到了东西南北四夷宾服的盛况,说明安汉公的德泽已经溢出华夏,遍布四夷。王莽高兴地上奏说,现在汉家有东海郡、南海郡、北海郡,唯独没有西海郡,那就把羌人的献地设为西海郡,让汉民移民过去开发,对归附的羌人设置官吏担当统领。
  匈奴改名与西羌内附都有些名实不符。一来,匈奴的人名、单于的王号,均有汉文译名,把“囊知牙斯”改成“知”,只是汉名的自娱自乐,意义不大;二来,西羌此时主要还是游牧民族,少有农业,逐水草而居,土地献与不献只是个形式,向汉朝称臣,则既能得到汉朝官方的保护,又能拿到一笔财富,对自己的传统习惯也没有影响,很是划算。
  “四夷”外交事务从来不是纯粹的外事,那些与外国真正相关的实质事务,臣民一般是看不到的;能让普通臣民看到的所谓外事,目的多半是应对国内的民意,匈奴、西羌与汉廷心照不宣、两边满意。
  不过,因为青海湖是咸水湖,盐池附近是盐碱地,从事农业开垦比较困难,没人愿意移民到西海郡。王莽新增加五十条律法,把触犯律法的上万名犯人强行迁徙过去。这件事,已经与陈崇所说的“官无狱讼”“犯者象刑”相违背了,《汉书》在这里写下四个字:
  民始怨矣。 5
  这是王莽执政以来,史书中第一次明显出现臣民对他不满的声音。那些不慎触犯律条、不得不迁徙到蛮荒之地的臣民里,可能就有王莽的拥趸。班固的一个“始”字,颇有微言大义。
  总之,元始五年的秋天,一名普通的汉朝臣民特别是长安市民,看到的是海内大治、四夷宾服的盛世景象,安汉公制礼作乐,儒家“三代之治”的理想也已经基本实现——用后人的话说,就是“历史的终结”。
  但对汉朝人而言,历史当然不会终结,而是循环。
  此时,又有一个宗室、泉陵侯刘庆站了出来,不知是出于“大公无私”还是抢先献媚的目的,向汉廷上奏。此奏一公布,满朝文武齐声赞同,历史果然没有终结,历史循环的关口到了!
  周成王幼少,称孺子,周公居摄。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汉公行天子事 ,如周公。 6
  异世同符,安汉公要行天子事,周公居摄的“圣迹”再现了!
  11.汉平帝之死
  刘庆奏请王莽居摄的话音刚落,冬天的夜空就出现了一次很凶的天象:荧惑入月中。
  荧惑就是火星,也是最凶的星,它无论出现在星宿的哪个方位,都会给人间特别是朝廷和皇室带来灾难。“荧惑入月中”,是火星划过月亮表面,星占家们普遍认为是皇宫中将要有祸事,甚至可能危及皇帝。
  果然,没多久,皇帝病了。
  汉平帝刘衎还在襁褓之中时就体弱多病;所以他的祖母冯太后才会为他祝祷祛病,也因此招致杀身灭族之祸。即位之后,刘衎尽管享受着天下最好的物质生活,但身体一直都不好。这一次,他的病来势汹汹,不可小觑。
  这反倒又给了王莽一个模仿周公的良机:周武王生病时,周公曾经在先祖面前祈祷,许愿代替周武王去死,并把册文藏在“金縢之匮”,也就是用金属带子封存的柜子里;周成王时,周公摄政、东征,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所以周成王也对周公有些怀疑。当时发生了灾异,雷电大风并起,君臣十分恐惧,周成王只好打开金縢之匮,发现了周公要代替武王去死的册文,再一问知晓内情的史官,才知道周公还叮嘱过此事千万不要说出去。周成王大受震动,对周公的疑虑也尽数打消。
  王莽如法炮制,也做了一个要代替刘衎去死的册文,跑去南郊祭天的泰畤那里许愿,也藏在一个“金縢之匮”里,放在未央宫前殿,并要求知晓的人一概不许说。
  不幸的是,王莽的祈祷没有用。到了十二月,刘衎就晏驾了。
  这是汉成帝以来连续第三个没有子嗣就驾崩的皇帝了。一时间朝野震动,不过,所震动的与其说是皇帝之死,不如说是感慨汉朝的天命已尽,连上天都不再护佑了。
  也有一些人心存疑问,特别是身在郡国的那些忠于汉室的官员,他们会追问: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在即将“加元服”也就是亲政的前夕?为什么刚刚有人上书请安汉公居摄,皇帝就死了?……这些疑问的矛头不约而同指向了王莽。
  据史书记载,最早指控王莽鸩杀刘衎的是后来拉起反莽大旗的东郡太守翟义,但翟义人不在长安,他只能是听说。唐朝的颜师古说,刘衎年纪越来越大,为着母亲卫太后一家被杀而怨恨王莽,所以王莽在腊日呈上例行的椒酒,酒中放毒,鸩杀了刘衎。颜师古的证言里,时间、动机、方式都完整清楚,说明他一定是看了一些传世的史料。
  但是,刘衎大概率是病死的,不像是被王莽所谋杀。
  一来,现有的证据均不足。首要的就是,《汉书》没有说刘衎是被谋杀的,这是距离刘衎驾崩时间最近的史料,班氏家族与王氏家族和皇室均有密切关系,相比而言《汉书》的记录最可靠。班固连汉成帝因为女宠而无嗣这样的事都直言不讳,没有理由讳言刘衎之死。而颜师古是六百多年以后的人,即使他能看到一些流传的史料,但一件事情连班固都只字不提,六百年后的人却说得一清二楚宛如亲见,反而不可靠。
  二来,王莽没有必要弑君。弑君这种事,自汉朝立国以来尚未有过,昌邑王也只是被霍光放逐监视。王莽身为安汉公,他的一大合法性来源,就是稳定了西汉晚期皇室青黄不接、摇摇欲坠的局面,弑君的话就会“被打脸”,动摇甚至毁掉他的根基。而且,在刘衎去世之前,王莽已经着手居摄的安排,刘衎活着不会影响居摄,死了反倒打乱计划。此外,王莽在皇后有“子孙瑞”时十分高兴,复通子午道,也可以证明王莽还想着为刘衎留下子嗣,没有弑君的意图。
  三来,这个时代的汉朝人,观念上更相信儒家所设想的“五德终始”,天命到头自当转移,弑君与否并不必要。当然,不可否认刘衎如果活着,王莽迟早面临归政的那一天。但即使如此,王莽也会让刘衎像他的继嗣刘婴那样,令其退位即可,实在不必冒着巨大风险弑君。
  不过,刘衎在五年的傀儡生涯中,母族尽诛,妻子是王莽女儿,拖着病弱的躯体孤苦伶仃,想必是气短畏缩,无法刚健有为的。从刘衎死后王莽以朝廷名义所下的诏书就能看出,刘衎“每疾一发,气辄上逆,害于言语 ” 7 ,就是一犯病就抽风说不出话来,所以他的病死,王莽应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为了弥补这种责任,王莽令朝廷里六百石以上官员都得服丧三年,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臣子要像对父亲一样为皇帝之死服丧三年,后世王朝对这个安排很是满意,一直效仿;王莽又迅速为刘衎追加了元服,将其按照成年天子下葬;还给刘衎立了庙,庙号为“元宗”,让一个十四岁就夭折的儿皇帝承受如此宏大的庙号,显示出汉代严格的立庙制度已渐渐颓坏。那个曾经为汉武帝是否有资格立庙而吵得不可开交的汉朝,确实显得气数将尽了。
  12.假皇帝王莽
  未央宫依旧巍峨,朝霞夕阳如血,长安人流如昨。
  时隔五年,王政君、王莽姑侄二人再一次面临为汉朝选定皇帝的局面。如今,汉元帝的世系已绝嗣,只能向上追到汉宣帝。按照辈分和父子相继的原则,刘衎是汉宣帝的曾孙,王莽认为只能从汉宣帝的玄孙辈里找,这批人年纪都不大。王莽选了广戚侯刘显的儿子刘婴,理由第一就是辈分不乱,第二是占卜大吉。实际上是因为刘婴年纪最小。
  帝位悬置期间,王莽日夜不息地往来于未央宫、太皇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以及自己的安汉公宅邸之间,同时操持着刘衎的葬礼、刘衎皇陵的施工、刘婴的迎立等朝廷大事,忙得不可开交。似乎把刘庆那封关于居摄的奏疏抛到了脑后。
  一个真正的祥瑞,不早不晚,在刘婴即位之前出现了……
  汉平帝期间,王莽把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这“三辅”一分为二,取名为前煇光、后丞烈。前煇光谢嚣上奏,说辖属的武功县县长孟通在疏浚水井时,得到一块上圆下方的白石,上面写着一行红字:
  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8
  这个祥瑞简直令人兴奋到窒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符命声称王莽应当做皇帝。也真是巧,如今天下确实还没有皇帝。刘婴虽然被选为汉平帝的继嗣,但尚未举行典礼,也没有告庙,离正式成为大汉皇帝还有关键好几步呢。所以,这则符命直接要求王莽为皇帝,将置刘婴于何地?
  这不由得令人回忆起眭弘的悲剧命运 9 ,但王莽见到丹书之后,却率领群臣郑重禀报王政君。
  王政君已经七十六岁,不问政事多年,眼见的都是侄子制礼作乐,汉朝天下太平的景象。此前,她支持王莽主要是确保王氏家族掌权,虽然王莽的权力已经与帝王无二,安汉公、宰衡、赐九锡哪个拎出来都喧宾夺主,但这类事周公都做过,王莽当然也可以做。她的心理大概是:我知道很多事情是你操纵的、安排的,也隐约觉得你可能走得太远,但毕竟是自家人,办事又稳妥,那就由着你吧。
  直到她看到这块白石,如梦初醒,断然否决:
  此诬罔天下,不可施行!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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