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32节
但是,有一样东西他无法通过皇权来消弭。自从他即位以来,天下仍然灾异频现,地震、水灾不断,朝野要求按照儒家改制以消除灾异的呼声越来越高。更极端的是,预言汉历中衰、天命转移的流言也时常传到刘欣耳中。
在当时天人合一、天命转移的氛围里,刘欣也不是局外人,同样深信不疑。但灾异、谣言毕竟只是一种现象,其内涵到底指向天子还是大臣,是指向外戚还是蛮夷?其解读却是开放的,也是存在争议的。当一种灾异有多种解释的现象越来越多,那么最终的解释权一定会转移到拥有实权的人物手里,比如皇帝刘欣。
总之,刘欣尽管对汉朝的未来忧心忡忡,但仍然葆有努力振奋、通过改制来力挽狂澜的希冀。
中央的朝局日渐明朗,被遣回新都国的王莽也在重新思考汉家天下。尽管史料匮乏,但以王莽的敏感性格以及他后来所做的事情推断,他应当注意到局势尚有余地:
第一,太皇太后王政君仍然健在,位极尊,无人撼动,中央官员和地方太守里还有一些是当年王氏举荐的人。
第二,傅、丁两家虽然气焰嚣张,但只知奢侈享乐并无大权在握。王莽就国期间,丁太后去世,归葬定陶国。刘欣令舅舅阳安侯大司马骠骑将军丁明送葬,从长安到定陶 21 约1300里,一路仪仗煊赫,耗费公帑无数。在定陶恭皇的陵园,刘欣竟然征集了五万人挖开陵墓复土,以便让丁太后与恭皇夫妻合葬。这件事过于张扬,使得傅、丁两家外戚备受讥议,成为灾异的指涉对象。王氏家族反倒成了公忠体国的“前朝故旧”,被拿来抒发对时政的种种不满。
第三,皇帝为消弭灾异,搞了一次“改元再受命”的操作,虽未成功,但透露了皇帝对天命的畏惧,证明他的心性仍可被儒家影响。这就意味着,天下仍然需要君子,需要贤哲,需要圣人。自遣就国那天起,朝中就有人为王莽鸣不平,有人甚至颂扬他是不世出的伟大人物。
有多伟大?圣人可乎?
在西汉,皇帝很少自称“圣”,主要是不敢 22 。而圣人如孔子,有圣人之德,无王者之位,晚年“获麟受命”,却大势已去,不得不绝笔《春秋》,将王者的功业寄托在经书中。孔子终究只是圣人而非王者,为后世所遗憾。
王莽就国的路上,经过许多郡县,常常会有当地名流官员想要拜会他,他却什么人都不见,陪伴他的主要是三名女婢增佚、怀能、开明。他咀嚼着圣人孔子的时运不济,仿佛也在周游列国,不免联想到自己同样空有圣人之德、贤人之能,却没有位置来舒展抱负,为天下开太平。与孔子的命运何其相似乃尔!
古往今来,凡是能被万众高呼推为教主的,无不是自己先有圣人的自诩。倘若自己都不信,如何能够通过行动和言语来感召世人呢?
新都国位于南阳郡,十七年以后,有个叫刘秀的人将从南阳起兵。当下的南阳繁华富庶,新都也是膏腴之地,但这未必能给王莽何种安慰,因为“遣就国”意味着被边缘化。
南阳太守对王莽的归国不敢怠慢,遴选了一名心腹属吏去新都国担任国相。这包含了复杂的考虑:这一时期侯国的国相相当于县令,掌握着侯国实权,列侯名义上是侯国的封君,实际只有食邑的好处,并无治国的权力。列侯一旦被“遣就国”,国相即负有监视和限制之责。因此,南阳太守既要考虑到不违逆皇帝的意旨,把王莽“看管”好;又要考虑到王莽的名誉和身份,不与他为敌,尽可能尊重他。这就需要选一个自己既信任又了解,且具备与王莽交往的资格和水平的人。
他选了孔休。
孔休是南阳本地人,从姓氏可知,他应该是圣人后裔。孔休是儒学中人,仰慕王莽多年,由于自身地位卑微,没有机会与王莽交接。接到去新都国担任国相的调令,孔休既惊且喜。
他一上任即主动拜见王莽,行臣僚之礼,而王莽也极尽礼数,两人一时相见恨晚,言谈甚欢。
国相名义上是王侯的臣僚,其实是汉官,并不会真的把王侯当主公。有些王侯与国相甚至会交恶,互相陷害。王侯谋反,先杀国相;国相不满,诬陷侯王,均屡见不鲜。王莽遇到孔休这样知礼谨慎的君子,两人还能叙一番君臣之情,实属难得。
王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在新都国闭门不出,以避舆论。孔休则尽心竭力治理境内事务。有一次王莽生了重病,孔休日夜守候,极尽臣下之礼,令王莽感动万分。为了报答这份恩义,王莽像以往那样,将一把装饰有玉石的宝剑赠给孔休。
王莽与孔休已经交往颇深,理应知道孔休并非贪财好利之人,本就不该以贵重物品相赠,形同收买,待之以常人,反而降低对方人格。
孔休见此,果然大吃一惊,托言这是王莽私人爱物,且剑饰玉石,十分珍贵,坚辞不受。
王莽似乎没有感知到孔休的真实想法,认为孔休只是碍于情面不收,就说:“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要送您宝剑,是看您脸上有块瘢痕,据说美玉可以祛瘢,我是特意送你剑上的玉石。”王莽边说边把宝剑上的玉石解了下来。
这番托词并不高明,所以孔休坚决不收。王莽突然产生一种被拒绝之后的“激情”,有些“恼羞成怒”——你越是不接受,我偏要送给你。这个劲头一上来,谁也拦不住。和因为别人讥诮他纳妾,愤而将女人送给朱博的行为完全一样,他的性格里有一种“极端”的因素:
莽曰:“君嫌其贾邪?”遂椎碎之,自裹以进休,休乃受。 23
王莽就像“小宇宙”爆发一样,瞬间变得狰狞可怖,他说难听的话:“您是觉得这很贵重是吧?”他做难看的事,把那雕花的玉石砸碎,找了块布帛包了起来,必须要送给孔休。
孔休只得收下。
收下玉石的孔休,不仅对王莽爆发的这种“帝王之怒”倍感恐惧,也对他这极端的性格十分抵触,更对这位举世称颂的君子、践行礼仪的儒宗产生了幻灭。
王莽是当时的“公众人物”,很多儒生士大夫的偶像。历史上有不计其数的英雄偶像,一旦亲近就会褪去光环。王莽也是如此,他这种“神经症人格” 24 非亲近之人所不能知。而且,王莽不只是一个偶像,还自认是圣人,甚至是圣王,这种性格将日益显示出可怕的效应。
自此,孔休便有意与王莽保持距离,不再推心置腹,他的马车也越来越少出现在侯门的阙下。但越是如此,王莽就越要亲近孔休,好像完全看不出孔休在躲避他一样。多年以后,王莽确实成了帝王。他更加不能忘记卑微的孔休,以高官厚禄去聘任他当国师,孔休则称病不见。他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正史里,是南阳老乡刘秀为了褒扬他对王莽的态度,赏赐了他的子孙。
17.一摘使瓜好
从新都侯宅邸的阙下走过,很少有本地人见到大门是敞开的。但大家会忍不住猜测、议论,更多的是自豪,有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居住在这里。他谦逊知礼,深沉低调,很少抛头露面。直到有一天……
“新都侯的公子自杀了!”
传言很快得到证实。人们注视着从侯门徐徐而出的棺车,好事者还会跟随出殡的人群到郊外下葬,远近回荡着那首送殡的挽歌《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25
新都侯面色凝重,悲痛万分,这可是丧子之痛,人之常情呀。
慢慢地,先是从孔休的治所传出不幸消息的来龙去脉,随后整个新都国的百姓都听说了这起悲剧的细节,再以后,这件事情传到了长安,内廷与外朝都知道王莽次子王获自杀了。
这件事令许多人震惊,也令许多人感喟。
说起来,事情非常简单,起因于王获为琐事杀掉了一名奴婢。
奴婢?不就是主人可以买卖和赠送的家庭财产吗?没错,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牲口。从张家山出土汉简的情况看,奴婢是以“人”的身份被纳入主人户籍的,其民事责任与主人的子女相似。西汉自立国之初就有释放奴婢的先例,到了王莽的时代,主人擅杀奴婢甚至奴婢死因不明,都会被法律追究,即使贵为丞相高官也在所不免。
事实上,因为失去土地或是逃避徭役,有些农民甚至主动逃到达官贵人的羽翼之下充当奴婢。所以,奴婢在身份上当然低人一等,缺乏人身自由,被主人颐指气使、打骂呵斥可谓家常便饭,但主人并不敢随意杀死。特殊情况下,个别主人还会把身后财产留给奴婢,像卫青这样由皇室成员蓄养的奴婢,甚至机缘巧合成为大将军。
总之,列侯或是高官杀死奴婢必属犯罪,会受到处罚,更会受到舆论谴责,但还不至于偿命。在这种氛围里,王获杀死奴婢被王莽严厉切责是很自然的,但王获为此自杀又显得小题大做。
虽是自杀,谁都看得出,这是王莽逼的。
王莽有四个儿子,可从人情考虑,哪一个儿子不是心头肉呢?
王获之死产生了截然相反的两种议论。
大多数人对此极为赞赏。不仅因为王莽大义灭亲,更在于奴婢问题是当时的社会热点,是儒家关注的重要伦理议题。儒家对此态度鲜明,“仁者,爱人 ”,如何对待奴婢,是苛刻还是宽容,显示着一位士大夫的德性高低。王莽为了一个奴婢不惜逼死儿子,体现了他对生命的尊重。
但也有一部分人大为惊骇。因为按照儒家的另一个原则,父子关系至为亲密,态度也很明确,不是什么伦理上的疑难杂症。孔子有个故事人尽皆知: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