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31节
解光弹劾的结果是,刚增加了封邑的王根,因为立刘欣为太子时说过好话,所以仅被“遣就国”;王况是前任大司马王商之子,被免为庶人;凡是由王根、王况举荐在内廷担任近臣的人一概逐出。
王氏家族到此地步,基本上算是退出刘欣一朝的权力场了。王莽担任特进、给事中,可以通过列席廷议了解朝廷事务,但没有决策权;内廷的近臣里,还剩下王去疾和王闳 16 ,这兄弟二人是王谭之子,前面已经说过王谭与王凤关系很差,一直是王氏家族的另类。
不管怎样,刘欣的目标并不是要灭掉王氏家族,而是在合法框架下消除外戚过重的权势。转眼到了次年正月,刘欣正式改元建平(公元前6年),大赦天下。
司隶解光又站了出来,这一次,他弹劾的是赵氏家族,而且也是汉成帝时期的旧事。
这桩旧事,可能在汉廷已经广为人知,不然解光何以知之?此即赵氏姐妹暗害汉成帝其他妃嫔所生子嗣、致使汉成帝绝嗣之事。解光认为,谋害皇帝后裔这样的事情罪大恶极,要遭天谴,结果凶手的家族不仅没有被惩治,还当了皇太后,封了侯。建议重治赵家。
议郎耿育随即上书,委婉地谈了另一番道理:赵氏家族这件事的确非常恶劣,但是皇家的龌龊事情最好不要大张旗鼓地张扬出去,有污皇室声誉。而且,比起赵太后当年主张立您为太子这样光辉灿烂彪炳日月的大事,别的事再恶劣也是次要的。
耿育其实是告诉刘欣,如果不是赵氏姐妹害的汉成帝绝嗣,哪里轮到你来当皇帝呢?所以做事不要太绝。
刘欣本来也没想把事做绝,他将赵飞燕的弟弟新成侯赵钦和赵飞燕的侄子咸阳侯赵 免为庶人,赵氏家族只有这两位列侯,夺爵之后,家族就败落了。但是赵飞燕本人因为帮助过刘欣,得到了傅太后的厚待。
解光上奏的结果,就是赵氏外戚硕果仅存的皇太后赵飞燕被傅、丁外戚收编。王氏家族则被进一步孤立,成为傅、丁、赵三家的对立面。
在朝廷打击王氏家族时,王政君下了一道诏令,要求王氏家族名下的田地,只要不是用作墓园的都无偿分给贫民耕种,这明显是一种身段柔软的反抗。王政君以“至尊”身份来收买民心,表现仁慈,刘欣未必高兴,但也说不出什么来。
于是,在官吏和平民眼中,以往骄奢淫逸的王氏家族已经改弦更张,倒是傅氏家族变得咄咄逼人。
王政君以七十岁高龄和太皇太后的身份,出行时都让亲属在前面领着,以避开丁氏和傅氏,以免被新贵侮辱,路人看到此情此景,有人同情地哭,这种对王氏的同情成为后来王莽复出的民意基础。
打击了王、赵两家,刘欣并不是要为傅、丁两家腾地方。他频繁更换大司马,师丹之后,傅氏家族的傅喜、傅晏和丁氏家族的丁明先后出任大司马,每人在职的时间都不太长。可以说,在董贤崛起之前,大司马的职位已经不如从前那样具有权势,更像是慰劳外戚的顾问之职而非辅政的权臣。
傅太后也没有像当年王政君那样,把大司马当作外戚牢牢把控朝政的关键,而是将精力放在一些无足轻重的挟怨报复上。刘欣的即位给了傅太后一抒胸臆的机会,将她多年来压抑的愤懑之情肆意释放,造成刘欣执政前期非常不雅观的内廷形象,反而衬托出王氏家族的正当性。
傅太后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早在汉元帝时期,她与冯昭仪一时俱为皇帝宠妃,王政君是一个连失宠都谈不上,属于“无宠”的皇后。而且,傅太后的儿子也很为汉元帝喜欢。但就算如此,最终大位仍然由王政君的儿子继承。多年来,傅太后一直作为定陶王的亲眷待在外藩,受定陶国相的辖制,也不得不经年累月地向汉成帝母子朝请、进献。她宠爱的儿子定陶王很早就去世了,这势必增加了她的压抑和痛苦。如今,孙子荣登大宝,她没有理由继续压抑自己了。
然而,傅太后似乎从未认识到,政治的本质在于决断国家施政的路线,她不明白达成政治意图的途径是夺取重要的职位,更不明白只有路线清晰且职位稳固,才能进一步谈论划分敌友,争取同盟,打击异己。换言之,傅太后不具有政治头脑。
但她复仇的心性却很剧烈。斥退王莽,打击王政君,拉拢赵飞燕之后,她把精力放在一桩与国事、与政治没有多少关系的私事上——报复当年和她一同受宠的冯昭仪,如今的中山王冯太后。
冯太后冯媛家世显赫,人人都熟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典故,冯太后就是冯唐重孙的女儿。多年前,汉元帝曾带着冯、傅去“皇家动物园”看猛兽,一头熊突然爬出笼子,攀上围栏,傅昭仪吓得落荒而逃。冯昭仪却挺身而出挡在皇帝面前。这一壮举令汉元帝感动万千,也令傅昭仪终生嫉恨。
现在的冯太后并不太关心中央的皇位更迭,把精力放在照管孙子刘箕子身上。因为箕子身体不好,冯太后多次到庙里祈福。刘欣听说后,派遣近臣、一个名叫张由的谒者去中山国慰问,还带了医生。但张由据说有点神经病,私自逃回长安,于是被弹劾。张由害怕担责,就诬告说冯太后在中山国诅咒刘欣和傅太后。
这件事情很可疑,因为张由是谒者,级别虽不高,却是皇帝近侍,“主殿上时节威仪 ”,很难相信皇帝会选择一个神经病担任谒者。这件事最大的可能是傅太后收买了他,让他找冯太后的茬儿。
不管怎样,张由既已告状,朝廷就不得不查。先派御史丁玄去查,抓了冯家一家子,却毫无所得;又增派一个叫史立的中谒者令去查。史立受傅太后指使,以大刑严审冯太后及其家人,死者数十人,终于有人受不住只得供认冯太后诅咒皇帝,阴谋弑君,目的是立中山王为帝。冯太后当然不承认,史立逼迫说:
熊之上殿何其勇,今何怯也。 17
冯太后一下子明白了,对左右人说:这事只有汉元帝和傅太后知道,你史立如何晓得?可见,这次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是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陷阱。于是,她不再申冤,饮药自杀。她的弟弟宜乡侯也不得不自杀。最终,案子由经办人史立、丁玄署名,由冀州牧毋将隆领衔署名上报汉廷。
朝中有人对这个案子颇为不满。曾当过三年京兆尹、现任司隶的重臣孙宝就站出来要求重审,惹得傅太后暴怒,大骂刘欣“帝置司隶,主使察我 ”,胳膊肘向外拐,刘欣只好将孙宝下狱;尚书仆射唐林站出来为孙宝争辩,刘欣反而更加恼火,认为两人“朋党比周 ”,将唐林贬谪到敦煌。所幸大司马傅喜以傅氏家族成员的身份站出来力争,孙宝才被放出来。而那个据说是神经病的张由竟然因此事被封为关内侯,史立升迁为中太仆。强行将此案的影响压了下去。
冯太后一案对刘欣的前期执政造成了恶劣影响,朝廷内外都很同情冯太后,越来越多的人厌恶傅氏家族。这段时期发生的灾异,多数会被大家解读为傅氏家族的擅权和强势。王氏家族基本上不再被看作灾异来源了。
冯太后作为诸侯王太后,并未参与中央宫廷政治,也不构成傅、丁两家的威胁。傅太后却将她作为眼中钉拔之后快,其原因史书没有明言。这并不难理解,历史上并非所有的宫廷斗争都源于政治,很多就是私人恩怨。我们无法得知冯太后与傅太后这两个女人一辈子究竟有怎样的纠葛和仇恨,但傅太后任凭自己发泄私欲,将无辜的冯太后逼死,却放过政敌王政君,本末倒置,这绝不是政治家的素养。
冯太后一案期间,掌管宫廷侍卫的郎中令泠褒、内廷侍从黄门郎段犹站了出来,这两位都是刘欣的近臣,他们上书提出傅太后和丁太后的尊号“恭皇太后”“恭皇后”,都是来自“定陶恭皇”,而定陶只是一个王国,与其帝国外戚的身份不符,建议制定和皇族相称的礼仪,并给定陶恭皇在长安建立宗庙。
此时的“三公”丞相孔光、大司马傅喜、大司空师丹全都反对,师丹在上一次董宏提议时就反对,傅喜作为傅氏家族成员也反对,可想而知傅太后何其不得臣僚士大夫的欢心。
刘欣可能迫于傅太后的压力,但更可能是出于消除外戚专权、防止大臣挟制的长远目标,在京兆尹朱博的配合下,先罢免了大司空师丹。师丹高乐侯的爵位被褫夺,改为关内侯,朱博顶替他为大司空。朱博紧接着向傅喜和孔光发难,傅喜被免大司马,“遣就国”,离开了长安;孔光最惨,罢免丞相,收走博山侯印绶,免为庶人。
到了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根据朱博的提议 18 ,刘欣正式尊傅太后为“帝太太后”,几年后又更名为“皇太太后”,称永信宫,和王政君并列为至尊;丁太后为“帝太后”,称中安宫。傅、丁两家终于得偿所愿。
朱博则趁机上位为丞相。
朱博,就是多年前王莽送女人给他的那位将军。当时,他默默接受了这个女人,替王莽消弭了讥议。而今,朱博却上蹿下跳,死心塌地与傅太后结党。不久,他和御史大夫 19 赵玄共同上奏弹劾已不担任官职的师丹和王莽。理由是,当年师丹、王莽拒绝董宏尊傅太后的行为是错误的,应当将师丹、王莽都免为庶人。
朱博这么做,直接原因当是傅太后的指使,王莽把女人扔给他那件事可能也令他不快。不过,深层原因是,朱博出身“武吏”,当过亭长。他从基层一级级干上来,风格近于酷吏,特别讨厌儒生。他在地方上当刺史、太守期间,到哪儿都不任用儒生,他有一句话很有名:
如太守汉吏,奉三尺律令以从事耳,亡奈生所言圣人道何也!且持此道归,尧舜君出,为陈说之。 20
儒风盛行时,朱博却坚定捍卫汉帝国传统,强调承载汉道的是“三尺律令”,儒生的圣人之道毫无意义,让儒生们滚蛋,“等你们的尧舜圣君出现,再摆你们的道理吧”。朱博的风格和刘欣追迹武帝、宣帝的执政精神高度一致,因此才得到重用。一旦得势,师丹、王莽等儒臣自然会遭受他无情的打击。
朱博的上奏得到刘欣的支持,师丹彻底失势,被免为庶人;王莽因为王政君的面子,没有被夺爵,但是取消一切待遇,“遣就国”;两年前被王莽弹劾而被剥夺高昌侯爵位的董宏,则恢复了旧爵。
与王莽一并被逐出长安的王氏家族成员还有平阿侯王仁,理由是王仁藏匿赵昭仪的亲属。王仁是王莽叔父王谭的长子,他们父子兄弟为人都比较耿介。在上一辈里,王谭与王凤关系就很差,到了王莽这一辈,王莽与王仁也来往不多。所以,王仁的“遣就国”与王莽无关,估计是行侠仗义惯了,接纳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赵氏亲属而取祸。
这是对王氏家族的最沉重打击,距离王莽罢免大司马仅两年。王莽不得不待在新都国接受郡守和国相的看管,在中央的影响力几乎荡然无存。
此事引起朝中部分大臣的不满,为了平息舆论,刘欣把两年前被废的成都侯王况的弟弟王邑抬了出来,继承成都侯的爵位,并招致内省担任侍中。王邑是王莽的堂弟,才能不如王莽。如果说,将王莽逐出长安给了王政君一记重重的耳光,那么用一下王邑是耳光之后的差强抚慰。
马车载着王莽缓缓离开长安,他抚摸着新都侯的印绶,步入入仕以来最灰暗的日子。
16.王莽与孔休
其实刘欣的日子也很灰暗。
在外人看来,傅太后的强势重蹈了外戚干政的覆辙。但刘欣很清楚,汉朝除了吕后,女性外戚无论地位多么尊崇,也不具备处理日常政事的合法性,家族总要推出一名男性担任要职来取得事权。
傅太后虽然气势汹汹,顶多只是干预个别人事安排,没有处理朝政大事的强烈愿望,还常常被他拿来当“枪”使,对付王氏以及外朝不顺从的大臣。傅氏家族的傅喜、傅晏,丁氏家族的丁明,虽然都当过大司马,但刘欣没有给他们大权,最不顺从的傅喜还被撵出长安,权力远不如成帝时的王氏家族。
而且,刘欣对前朝勋旧、帝师、三公之类等潜在的“权臣”毫不手软,如果这些大臣在某件事上不顺从,刘欣总会找理由将其斥退甚至处死。曾把王莽逼走的朱博,因为被发现和傅晏结党,更听傅太后而非刘欣本人的话,在王莽“遣就国”后不久就被刘欣逼迫自杀。此外,刘欣还逼死了族叔东平王刘云。
总之,外戚也好,大臣也好,诸侯王也好,都不要想着当权臣。很快,刘欣又发现了董贤,将他快速提升为大司马,董贤的不孚众望恰恰意味着大司马的权势已经衰微,犹如皇帝的玩物,皇权占据了上风。
刘欣一朝,只有宠臣而无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