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26节

  这些或以中级官员的职位出仕,或能频繁出入禁省,或出身显赫世家,同时又因儒学或战功享有清誉的一时名流,能够接受二十岁出头的王莽为友,固然有王莽属于王氏家族一员的原因,但更大程度上是引以为同道,将王莽视为年少有为、卓异俊茂之士。
  这些,是其他王氏子弟以及王莽的姑舅表亲淳于长之流所不具备的,也是王莽独树一帜的地方。当然,也不是所有名士都领王莽的情,比如王音的红人毋将隆。
  王莽在外以儒生身份与名士交游,在家中则恪守儒道,谨奉寡母和寡嫂,倾力照顾侄子。对那些拜官封侯的叔叔辈,王莽深知他们对自己的重要性,百般尊敬,即使入不了叔父们的眼睛也不妨,这种孝道也为王莽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因为王曼去世较早,王政君就把王曼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兄弟媳妇接到长乐宫,名义上是一处做伴解闷,实则是同情照顾。这就让王莽格外多了一些与王政君接触的机会,他至孝至悌、勤学守礼的事情,也一件件为王政君所知悉。
  于是到了阳朔三年(约公元前21年),王凤病重,王莽和淳于长两兄弟在病榻前极力照顾,让王凤对这一甥一侄都颇有好感。临死前,王凤把王莽和淳于长一并推荐给王政君和汉成帝。对淳于长,王政君和汉成帝都很熟悉,特别是汉成帝向来宠爱这位姨表兄弟;对王莽,王政君终于把眼前这个因为照顾病患而蓬头垢面、伤痛欲绝的年轻人,和平时来东宫里向母亲和她自己问安服侍的侄子对应了起来。
  在王政君心中,估计常常会有“可惜他父亲死得太早”之类的触动。
  王凤八月一死,车骑将军王音九月继任大司马。王莽就在这期间被拜为黄门郎,可以出入禁省,成为汉成帝的一名低级侍从。而淳于长则从黄门郎拜为列校尉诸曹,随即升迁为水衡都尉、加官侍中,成为汉成帝的高级侍从,很快又升至卫尉,统领未央宫卫士,负责皇帝安保,位列九卿,其受宠信和眷遇的程度远超王莽。
  王莽在黄门郎的职位上也没有待很久,但他仍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结识了同为黄门郎的几位才俊。扬雄比王莽大八岁,文赋很得皇帝的喜爱,他不拘礼法,不奉承权贵,亦不进取仕途,满足于做皇帝的文学侍从;刘歆比王莽约大六岁,因为王凤的阻挠在黄门郎的位置上已经待了许多年。不过,这倒是给了他与王莽交好的机遇。二人都认为,儒学的确是挽救天下危亡、建立理想国的法宝,所以必须要按照儒家的理想来改革;同时,也都对此时占据着朝廷主流地位的今文经学博士们不能实质性推动改革,只会在一些表面文章上下功夫而感到不满。
  在侍奉皇帝的间隙,他们就这类问题由浅入深,不知道谈论了多少次。直到王莽升迁为射声校尉,统领一支几百人的皇家“弓箭手”部队,从此步入“二千石”的序列,成为一名汉廷的中级官员,此时王莽才二十四五岁。
  比起同为黄门郎的扬雄和刘歆,年纪更小的王莽、淳于长能迅速在仕途上精进,这显然得益于外戚的身份,外戚有时候比刘歆的皇族后裔还管用。
  没有史料告诉后人,刚入仕时的王莽想些什么,做了什么。但从他后来的行动看,青年时期的王莽应已具有清晰的自我意识,在儒学的指引下,他的理想渐渐成型;置身灾异的氛围里,他的目光也逐渐超拔于同辈的王氏家族第二代,甚至超过他的叔辈。王莽意识到,必须超越王氏家族的家族利益,追求更高远、更宏大的目标。有朝一日,即使王氏家族还被认为是灾异的来源,但他王莽本人不是。
  9.新都侯王莽
  一晃六年过去,到了汉成帝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王莽也已步入而立之年。
  这年刚开春,未央宫接到报告,说北海沿岸的渔民发现了四条大鱼,“长六丈,高一丈 ”,西汉的一丈大约是2.3米,也就是说有四条长约14米、高2.3米的大鱼在北海游弋。
  知道这件事情的中外臣僚不由想起了已故今文经学大师京房的话:
  海数见巨鱼,邪人进,贤人疏。 15
  这个消息令皇帝很郁闷。本来,皇帝在这一年是有一番打算的,即位十六年来,灾异始终不断,一直没有子嗣,自许皇后被废,皇后的位置已经空了两年。他决定进行一次特殊的改元,立一个新的皇后,试图消除灾异的影响。
  自汉武帝后期年号制度逐渐成熟以来,一般只在皇帝登基的年号中才会有“始”“初”这样的字眼儿,例如汉昭帝的始元、汉宣帝的本始、汉元帝的初元,以及汉成帝的建始。所以,汉成帝决定在即位十六年时破例改元为“永始”,有一种天下更始、消除天命转移压力的迫切寄托。
  结果,刚改元就出现了大鱼,这个灾异令人不免要问:谁是邪人?谁是贤人?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因为此时宫廷内外,正在为皇帝要立赵飞燕为皇后一事议论纷纷。
  王凤还活着的时候,当时的许皇后与王凤不睦。久而久之,许皇后恩衰失宠,随着赵飞燕和赵合德姐妹入宫,许皇后终于在一次颇为可疑的宫廷诅咒事件里被废。虽然貌似事出有因,但时人大都同情许皇后,厌恶赵飞燕。
  所以,听说赵飞燕要被立为皇后,大家会觉得这大鱼就是冲着赵飞燕来的,纷纷反对。最重要的反对意见来自皇太后;大臣们则分为两派,赞同和反对的争论非常激烈。汉朝虽然皇权专制,但和后世相比,皇帝并不能为所欲为。面对众多反对意见,汉成帝寸步难行。
  淳于长很聪明,他私下里为立赵后这件事找王政君说项,一面打听姨妈为什么反对,一面试图说服姨妈同意。问来问去,总算弄明白了,原来王政君嫌弃赵飞燕出身歌女,身份低微。
  淳于长把这个内情告诉了皇帝。四月初夏,汉成帝把赵飞燕的父亲赵临封为阳城侯,算是解决了她出身低微的问题;接着处置了反对的大臣,外廷里激烈的异见逐渐平息;在淳于长的斡旋下,王政君最终点了头。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想起春天时北海的那四条大鱼,一定会认为新出现的外戚赵飞燕家族,就是灾异的应验。
  或许是为了平衡炙手可热的赵氏,王政君越发想起王莽。她不断和几个主要的兄弟王谭、王商等聊起死去的王曼,夸赞王莽如何年轻有为。王商等人心领神会,也在皇帝面前不遗余力地赞扬王莽能力出众、品性高尚。王商干脆给皇帝上了一封书,要把自己的封邑分出一部分来封王莽为侯。
  见到王商这一非比寻常的姿态,王莽所交接的那些朝中名士如戴崇、陈汤等人也纷纷行动。他们比王商更了解王莽的志向与为人,说给皇帝的理由也就更加充分和动听。汉成帝知道自己立后的打算已经得到母亲及一干舅舅的支持,也愿意顺水推舟,做这个人情,况且王莽的确是表兄弟里难得的谦虚、谨饬的儒者,重用一下王莽不是不可以。
  永始元年五月,汉成帝追封王莽的父亲王曼为新都侯,谥号为“哀”。新都,并不是“崭新”和“都城”的意思。新,指的是南阳郡的新野;都,指的是新野的都乡。南阳郡靠近洛阳,是天下的中心,新都这个地方还算是块宝地。但距离长安有四百多公里,亦不算近。三十岁的王莽随即以继承亡父爵位的方式,成为第二代新都侯,食邑一千五百户。这个食邑算是中等水平,但王莽从此迈入贵族行列,不再是王氏家族的边缘人。
  多年以后,即将成为天子的王莽会认为,他所开创的崭新的王朝“新朝”,不仅意味着“除旧布新”,而且早在自己袭爵新都侯时就有了征兆,这不啻为一个大大的祥瑞。
  他的官职也从射声校尉升迁为骑都尉,成为皇帝禁军羽林军的统军将领之一,同时兼任光禄大夫,这两个职位俸禄不算太高,但王莽还有一个侍中的加官,成为皇帝近身的高级侍从。王莽虽然还没有位列九卿,但侍中的加官、新都侯的爵位,已经让他可以和淳于长平起平坐,甚至还高了一点,毕竟淳于长还没有封侯。
  安抚了王氏家族,汉成帝在永始元年六月正式立赵飞燕为皇后,进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为昭仪,大赦天下,舆论为之哗然。
  这个时候,会有很多人想起春天的那四条大鱼,但没人将大鱼和王莽联系在一起。灾异,渐渐从王氏家族转到赵氏家族。
  10.表兄弟淳于长
  女主人有了皇后的身份,名正而言顺,未央宫里比从前更热闹了。
  在两宫之间长袖善舞的淳于长越发炙手可热。王政君信任他,汉成帝宠爱他,赵飞燕感激他。终于,汉成帝找了个牵强的理由把淳于长封为关内侯。至此,王氏家族一度令人叹为观止的“五侯”已经翻倍为瞠目结舌的“十侯”,也就是王政君全部八个兄弟都是列侯,加上堂弟安阳侯王音和外甥淳于长,王氏家族称得上汉朝开国以来的超级家族。
  许多人认为,属于王氏家族一员且备受两宫宠信的淳于长是未来大司马的热门人选,争相交接贿赂。淳于长来者不拒,拿钱办事决不含糊,依附他的人越来越多。淳于长内结权贵,外交诸侯,与一些恶霸豪强也打得火热。皇帝对这些不知是蒙在鼓里,还是不以为然,元延二年(公元前11年)进一步封淳于长为定陵侯,使他进入列侯序列。似乎皇帝也已经将淳于长当作大司马的后备人选。
  淳于长的轻薄为贤人所不齿,在正直之士的眼中,淳于长就是佞幸,怎么堪当大司马重任?
  况且,王氏家族放着一个现成的王莽,至少道德上无可挑剔。世界上大多数人富贵之后就高高在上,志得意满,比如淳于长。可王莽封侯之后,比从前更加礼贤下士,更加谦卑。和淳于长一样,王莽也交接卿相大夫,但不一样的是,他从不交接那些趋炎附势之人,而是名士学者。对出身低微、家境贫寒的儒士贤者,不惜散尽钱财进行接济,愿意来他门下当宾客的,饮食衣冠车马全包,很有当年萧相国、公孙丞相 16 的风范。
  而在家族内部,淳于长眼里只有皇帝和皇太后这两位贵戚,他翅膀硬了之后对舅舅们也不那么放在眼里了。昔日像侍奉父亲一样对待王凤的淳于长,再也不会去侍奉同样患病的现任大司马王根。王莽不然,他封侯之后照样去侍奉王根,还把母亲从长乐宫接了回来,亲自奉养;又倾力照管亡兄的儿子王光。儒家讲究“孝悌”,兄长去世了,为兄长的儿子负责就是最大的悌。
  王莽把王光送到太学学习,拜太学博士为师。为了让博士们照顾好他,王莽常常去太学探望老师,每次去都要沐浴、备车马,携带羊肉和酒,礼节隆重,一丝不苟。去了之后,还要喊上王光的同学,有时赠送礼物,有时慰劳饮食。别的不说,这种尊师重教的姿态在外戚里就很难能可贵。
  此时,王光和王莽的大儿子王宇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因为王光略小,按照儒家礼仪,家长应先为兄长聘妻,再为弟弟聘妻。但王莽别出心裁,他同时为王光和王宇聘妻,还特意把“纳妇”的环节安排在同一天。这样,从王莽和亡兄的关系来说,显示了对亡兄的“悌”;从王宇和王光这对叔伯兄弟的关系来说,也没有违背王光对王宇的“悌”,足见王莽的细心周到。叔叔为侄子做到这个分儿上,世人再挑剔也说不出什么来。
  两个年轻人“纳妇”这天,王莽的府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这里面有王氏子弟,也有时贤名流。宴席开始,钟鼓响了起来,虽说王莽向来节俭,又多散家财,但毕竟也是列侯之家,饮食洁净,漆器精美,觥筹交错,座上客满,樽中不空,王莽是家长,坐在宴席最显眼的位置。
  于这欢腾极乐之时,一名仆人匆匆赶来,在王莽耳畔絮语。远处的宾客看见仆人面色凝重,王莽频频点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靠近王莽的宾客则隐约听见“太夫人该服药了”的话。众人疑惑之间,王莽已经起身,向众人行礼致歉,说了一番“暂时告退,稍候再来,恕罪恕罪”的话。须臾之间,宾客们都知道王莽去服侍母亲服药了。不一会儿,王莽回来,宴饮如常,但整个婚礼期间,王莽几次退下亲侍母亲服药。
  众目睽睽之下,众人无不叹服。儿女结婚,不忘老娘,王莽果真孝顺,都愿意把这些事情传言出去。
  对母亲孝,对亡兄悌,如果把这些行为都说成他沽名钓誉,那就太苛刻、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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