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25节

  二、大司马王莽
  7.轻烟散入五侯家
  汉成帝初登基的建始元年(公元前32年)正月,祭祀他曾祖父史皇孙的“皇曾祖悼考庙”起火了。
  《春秋》经的第一句话就是“元年春王正月”,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个“元年正月”最重要。汉成帝布政伊始就发生这样严重的灾异,十分令人不悦。
  但用不了几年,汉成帝就“习惯”这一切了,火灾算什么?汉成帝在位约二十六年,光日食就发生了十次 1 ,为西汉帝王之冠;再加上地震、水灾、火灾、旱灾、流星、陨石、沙尘暴以及奇异的青蝇聚集、童女进殿之类的事情,灾异的总量只比汉武帝时期略少。可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是汉成帝的两倍。
  在臣民看来,这么密集的灾异说明汉成帝本人失德。那么问题来了,是在哪个方面失德?这些灾异是应在什么人什么事上?
  灾异也好,祥瑞也罢,当然是信仰,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天象或异象,是上天的沉默不语或雷霆教诲;但同时也是一种知识,解释权掌握在人的手中 2 。
  譬如有的人认为,这些灾异源自后宫。后来,汉成帝废许皇后立赵飞燕,以及再以后的赵合德自杀,都是因为这个说法。有的人认为,这些灾异来自权臣,权臣是谁?对王氏家族来说,权臣就是丞相王商;对京兆尹王章来说,权臣就是王凤。灾异,成了权臣之间斗争的工具。
  但不管灾异的根源在哪里,太密集则意味着汉家天命的动摇。
  为了消解天命转移的隐秘预言,汉成帝废掉许皇后,罢免了丞相,但灾异并没有减少。考虑到终汉成帝一世,大司马一职自始至终皆为王氏家族把控,时人即使不把全部也会把大部分的灾异归于王氏家族。
  看,自从王凤接连击败丞相王商、京兆尹王章等人,王氏家族气势日炽。朝廷内,王氏家族的成员占据了大量要职,堪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朝廷外,王氏子弟竞逐奢侈,积聚了大量财富,各家美女姬妾有数十人,奴婢仆人不下千数,日日狂欢纵欲,斗鸡走狗;大建豪宅,堆土山,起亭台,高层建筑之间建造相通的廊道,幢幢相连,一眼望不到边。
  成都侯王商要养病,竟然敢求汉成帝把皇宫之一的明光宫借给他避暑。他还凿通长安城墙,把城外河水引进宅院形成人工湖,湖上行船悠悠,船上张设帷帐、羽盖,一边行船,一边令人演唱当时流行的吴越歌曲以助兴,那都是些婉转悠扬还带点色情意味的民间小调。
  汉成帝来王商家,看到王商凿开长安城墙引水,十分恼火。古代的首都和今天概念不同,长安城的性质是“帝城”,是皇帝的神圣居所,宛如天宫。出入都不容易,还敢凿城墙?但汉成帝看在母亲分儿上,咽下了这口气。
  红阳侯王立父子的“事迹”,则主要是藏匿亡命之徒,豢养的宾客很多都是罪犯。有前任京兆尹王章之死在前,现任的司隶校尉、京兆尹都不敢管。唯有长安城中百姓作歌曰: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境外杜,土山渐台,像西白虎 3 。
  说的是最过分的曲阳侯王根,为了让居所更豪华,竟擅自拆掉“高都里”和“外杜里”之间的墙 4 。汉成帝带着宠臣张放、姨家表弟淳于长等人微服私访,经过王根这处大宅时,从外面就看到庄园里堆成的高大土山,更过分的是,土山上渐台的造型、装饰颇似未央宫内皇家议事之处白虎殿,“赤墀青琐 ”,台阶是红色的,门窗上有涂成青色的十字连环花纹,这都是天子之制。
  如此僭越,是可忍孰不可忍,汉成帝的愤怒终于被引爆。当时主持王氏家族事务、担任大司马的是车骑将军王音,汉成帝就把王音叫来骂了一通。王音不是汉成帝的亲舅舅,因此向来谨饬;对王商、王根等诸堂兄多有忌惮,也不敢管,于是赶紧把天子震怒的事情告诉了王商和王根,让他们收敛收敛。
  王商与王根则效仿王凤的一贯伎俩,以退为进,兄弟二人跑去王政君那里,说自己有罪,要在脸上刻字、割掉鼻子谢罪。王政君见到兄弟如此,哪能坐视不管,就差人去找儿子求情。
  汉成帝听说两个舅舅不请示自己,直接找母亲告状,勃然大怒。他先召见司隶校尉和京兆尹,痛斥他们对五侯阿谀奉承,放纵不法,把两个官员吓得在宫外磕头不止;又正式给大司马王音下了道策书,痛斥王商和王根去太后面前告状,把自己置于不孝的境地,还不无嘲讽地说,“咱舅舅家的宗族势力多大呀,哪像我孤身一人,又有病”,愤懑之情见于策上。最后,汉成帝让王音召集王氏家族所有列侯到王音宅邸,扬言要大加惩处。同日,汉成帝又让在身边负责秘书事务的尚书把汉文帝当年诛杀舅舅薄昭 5 的做法、依据都报上来,以备参考。
  这几乎是汉成帝即位以来最大的雷霆之怒,王音、王商、王根、王立及其他王氏子弟均吓得不轻。他们都很清楚,王氏家族虽然炙手可热,但权势只来源于汉成帝,所以纷纷自带死刑刑具去请罪。
  事实上,汉成帝既无决心,又依赖王氏家族理政,更重要的是在当时儒家浓重的氛围下,他不能伤害母亲的感情以背负不孝的恶名,所以他已经无法像汉文帝对薄昭、汉武帝对死去的田蚡 6 那样了。所以,他做不到大开杀戒,只是吓唬这几个舅舅,让他们收敛收敛罢了。
  在汉成帝这里,仿佛这都是家事,但传递给大臣的信息,就是皇帝既然都不追究,那我们何不依附王氏家族呢 7 ?
  王氏家族既有这样的权势,又得皇帝的溺宠,被视为灾异的来源就很自然了。
  一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权势,一边是朝野所指的灾异,按照目前的外戚体制,一旦新的皇帝登基,王氏家族该怎么办?
  8.青年才俊王莽
  生于汉元帝初元四年(约公元前45年)的王莽,就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氛围里渐渐成长起来。汉成帝即位那年,昭君刚刚出塞,王莽是才十三岁的少年,他比汉成帝小约六岁,是汉成帝多如牛毛的姑舅表弟之一,并不为皇帝所瞩目。
  王莽的父亲王曼,是王政君异母弟弟里最年长的,死得最早,没有赶上封侯,留下的王永、王莽兄弟俩也就没有占到太多便宜。当然,王莽家也谈不上贫困,但比起五侯之家,差距还是相当悬殊的。长子王永最先出仕,在禁省里给尚书的某个曹官当属吏,娶妻生子后,竟然也死了。
  王莽初通人事,就要赡养寡居的母亲、嫂子,还有侄子和自己的儿女。
  王莽没有资本去追逐声色犬马,面对亲戚的声势赫赫,反观自己的默默无闻,他的心态不可能不受触动,志向的种子也可能在此时播下。同时,当王氏家族成为灾异的众矢之的,王莽也应会领悟到,尽管皇帝、外戚掌握着世俗的巨大权力,但人人畏惧天命,皇帝也害怕灾异,那就说明世俗权力之上还有更高的权威。
  而在当时,儒学就是这一权威的代言者。
  若要领会到天命的微言大义,就必须修习儒学,探讨人事与天命之间的深奥秘密。譬如,五德终始,如何去推算?灾异祥瑞,如何去解释?制礼作乐,如何开太平?三代之治,如何去实现?圣人立法,如何去落实?孟子说过,“五百年必有圣人出”,自孔子获麟,已经差不多五百年了,谁能成为下一个圣人?
  长安城内,宫阙檐下,王氏家族的纨绔子弟里,王莽以一种另类的形象突然冒了出来:王氏子弟骄矜傲慢,不学无术,花天酒地,王莽却待人恭敬,勤学刻苦,修身严格;王氏子弟竞逐豪奢,声色犬马,王莽却特意头戴缁布所制的进贤冠,着禅衣,束革带,一副儒生打扮。仅此一点,王莽就从默默无闻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其实,王氏家族在灾异的巨大压力下,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接近儒学。外戚是汉朝体制的产物,是附庸于皇室的特殊贵族,不用很麻烦就可以取得高官厚禄,进可以为权臣,退可以为亲贵,气质上与同样依附汉家传统而非儒家教化的“文法吏” 8 ,也就是行政官僚更为接近。但与以往的外戚相比,王氏家族开始有一个巨大的不同,不仅“上诸舅皆修经书,任政事 ” 9 ,连子弟们也——
  皆通敏人事,好士养贤,倾财施予,以相高尚。 10
  或是
  宾客满门,五侯兄弟争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 11
  王氏家族竟然开始读经了,养贤了!而且还“争名”,攀比着交结门客。甚至,一个门客进了五侯中这家的门,就不能进另一家的门。
  这折射出西汉晚期的时代风貌已经与以往不同,即使是王氏家族这样的外戚也会主动接近普通的士大夫和贤人 12 。在这个时代,能够称得上“贤”的不会是汉初那种鸡鸣狗盗、行侠亡命之徒,只能是儒生,或者说以儒生为主。
  王莽比这些同龄人更激进,他不只在儒衣儒冠上做标榜,而是诚心向学,把自己变成儒生。这在外戚中并不常见,因为修习儒学是入仕的渠道,外戚凭借身份即可入仕,不需要专门修习儒学。进一步看,王莽没有拜朝廷中炙手可热的公羊学等今文经学博士为师 13 ,而是拜沛郡的陈参 14 为师学习《礼经》。陈参可能是一位未入仕但很有名气的民间学者。
  王莽既学儒,又不去学儒家的“热门专业”,格调一下子就上去了。渐渐地,他成了一个既具有外戚身份,又是儒生,还不沽名钓誉的人,就像启蒙运动时期的孔多塞侯爵或是孟德斯鸠男爵,既是贵族,又是启蒙哲学家,有种“违和感”,也就格外引人注意。
  于是,凭借外戚兼儒生的身段,王莽也主动和贤人名流交往,这是弥补自家穷困,无力养贤疏财,间接实现自己抱负的办法。
  从后来王莽在朝廷中受到的赞誉来推测,王莽所交往的人多为名士,比如:长乐少府戴崇,是经学家张禹的学生;侍中金涉,是汉成帝禁省中的近臣;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陈汤。
  陈汤,就是汉元帝时期未承王命攻杀匈奴郅支单于的西域副校尉。因为是私自的军事行动,这件能封列侯的壮举在汉廷并没有得到鼓励,人也仅仅受赐关内侯。但他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的豪言,在后世家喻户晓。后来,几经宦海沉浮的陈汤被王凤看中,以“从事中郎”的身份出入禁省,并帮助王凤打理幕府的军事事务,是名声在外且与王氏家族交好的名流。
  此外,王莽的朋友里还有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的几个兄弟——班伯、班斿、班稚,其中班伯最为王凤欣赏,不过此时正在外出仕。王莽的年龄介于班斿和班稚之间,就把班斿当兄长,把班稚当弟弟,关系尤为密切。班氏家族是世家,文学与功业均十足称道。班斿去世时,王莽已经今非昔比,但却“修缌麻,赙赗甚厚” ,就是按照五服的丧仪为班斿服丧三个月,并赠送了大量车马布帛,超越了朋友的情分。班稚与王莽关系最好,多年以后,班稚的孙子班固将为王莽写下历史上的第一篇传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