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12节
汉成帝时,皇家宗庙的改制已经差不多了,郊祀的变革就被提上日程。
主持这件事的是有名的匡衡。据说他小时候家里穷,从隔壁“凿壁借光”读儒经 12 。现在,他已经成为汉成帝刘骜的丞相、乐安侯、当朝儒宗、《诗经》“学术权威”。在匡衡看来,汉家以往的郊祀全都是错的,按照儒经特别是他所传的后苍礼学的观点,天子郊祀要在长安的南郊祭天,北郊祭地。
甘泉泰畤距长安百里以上,汾阴后土祠距长安约四百里,雍则是秦国旧都,都不属于长安的南北郊,而且三地路途艰险,天子每去一次,跋山涉水不安全,还耗费人力物力。
匡衡的上奏在汉廷引发了两种不同意见,反对的意见来自皇后的父亲、大司马许嘉,他们认为原来的郊祀是汉家旧制,体现的是祖宗之法,“汉家制度 ”不可轻易变革;支持的意见来自其他儒臣。
这倒是体现了汉宣帝当时以外戚为内臣,拱卫汉家传统,对抗外朝儒臣的意图。
不过,刘骜和父亲汉元帝一样,笃信儒学,支持匡衡。诏令一下,从刘邦延续至此长达两百年的郊祀体系一朝瓦解,悉数废除,新的“南北郊”祭祀建立起来。
与宗庙改制不同,匡衡对郊祀与其说是改制,不如说是推倒重来。在许多皇室成员看来,把刘邦亲手确立的祭祀毫不留情地废除,是王道彻底压倒霸道的做法。先不说匡衡的做法是否有道理,如此不尊重先王旧典,意味着皇室统治的合法性将不再来自先王的征服和功德,而是由儒家说了算。
说来讽刺,没过多久,匡衡因为贪占封国领土和租税被告发,免为庶人。讲了一辈子儒经大义的丞相居然因为蝇头小利而丢了官爵,此事想必在汉廷引起了不小震动。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吹坏了甘泉泰畤附近的竹宫。灾异的出现和匡衡的倒台,令郊祀变革失去了支持。
而且,刘骜当初同意变革,还有个难言之隐,就是没有子嗣,他想通过郊祀变革来感动天地,生个儿子。但变革之后他还是没有子嗣。此时,又一位儒家经师刘向对刘骜进言:雍五畤、甘泉、汾阴等祭坛刚建立时“皆有神祇感应 ”,所以祥瑞非常多,“高祖时五来,文帝二十六来,武帝七十五来,宣帝二十五年,初元元年以来亦二十来” ,这足以说明旧的祭祀是很有效的。
而且刘向也赞同当年和匡衡争辩时许嘉的意见:汉朝的郊祀宗庙等礼仪,都是当初祖宗和贤臣一同定下来的,随便议论都是大罪,更别说取消了。
都是儒臣,何以刘向要反对匡衡呢?
因为刘向是皇室成员,是汉初楚元王刘交的后代;而且刘向世传鲁学师法,是当年帮助刚即位的汉武帝进行改制的鲁申培的徒孙,与匡衡所传的齐学并不一样。在刘向看来,汉朝“久旷大仪 ” 13 ,制礼作乐要兼容汉道和儒道。
由此可见,学术派别和身份都有可能影响人的立场,在历史上很难找到壁垒分明立场不变的所谓“儒家集团”“外戚集团”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利益,每个历史事件都具有相当程度的偶然性。
不久,王政君下诏,恢复雍、甘泉、汾阴三处祭祀,废止“南北郊”。
尽管如此,王道压倒霸道的趋势已经难以逆转,此事未完,尚有后续。
此外还有儒家“通三统”的首次尝试。
所谓“通三统”,就是在汉家天下里同时保存前面两个朝代的祭祀不灭。汉朝要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他们,封以很高的爵位,有封地。就像周朝会把夏的后嗣封在杞国,商的后嗣封在宋国。对汉朝来说,秦朝是“闰”,不承认其合法性,所以“三统”即商、周、汉。早在汉武帝时,汉家已经把周的后裔封为君;成帝则首次封孔子的后裔孔吉——孔子是商朝贵族的后代,又是儒家眼中的“素王”——为殷绍嘉侯,又很快进为宋公,加上周的后裔承休公,后来改为卫公,两人封地各百里。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从刘邦时的“非功臣不侯”,到后来“舅氏封侯,犹皇子封王”,从来没有按照儒家的诉求给商周的后代封爵,而且是高于列侯的公爵。当然,此次对孔氏的褒扬,主要是将他作为商朝后裔而非孔子后裔,离后世超规格大规模的祭孔尊孔还很远,但此事开启了国家尊孔的道路。
与此同时,何武对“三公”也提出了建议。汉家最初的三公是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其中丞相位最尊,御史大夫虽然与丞相并称两府,实际低于丞相;太尉时置时废,汉武帝用内朝官大司马大将军实际履行太尉的武职;汉宣帝取消了大司马的印绶和官署。何武的意见是,应该建立符合儒经的三公,于是汉廷把御史大夫改为大司空,大司马给予了印绶并改为外朝官,地位与丞相等同,新的三公制建立了起来。
“通三统”和“建三公”这两件事主要是形式上的变革 14 ,但传递的信号却很强烈:汉家逐渐抛弃“王霸之道”,专以王道为宗旨了。
面对这些变革,也没有许嘉那样的外戚站出来反对了。因为外戚已是王氏家族,汉廷发出如此强烈的尊儒信号,想必也经过了王氏家族的默许吧。
不久,成帝突然死去,他始终没有子嗣,这说明郊祀变革不必为此背锅。大概是在王氏家族的建议下,王政君又把郊祀制度改为了南北郊。
至此,在刘姓天命已衰的背景下,宗庙、祭祀、建三公、通三统,都实现了儒家的意图。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尊儒术”。
12.汉哀帝的改制危机
十九岁的汉哀帝刘欣一即位,汉廷风气为之一新。
刘欣原本没有机会继承帝位。汉元帝有三个儿子,王政君所生的嫡子是汉成帝;另外两个儿子,一个被封为定陶王,一个被封为中山王,皆非王政君所生。刘欣是定陶王的儿子。汉成帝即位后,始终没有活到成年的子嗣,就把当时刚继承了定陶王位的刘欣召入长安,立为皇太子。
哀帝虽然只是汉成帝的侄子,而且被立为太子有他祖母傅昭仪和赵飞燕皇后出力,但他毕竟是汉成帝亲自考察、选定的接班人。与东汉那些由外戚、大臣或是宦官通过发动政变拥立的皇帝完全不同。这就决定了哀帝的权力不是二手的,也不是一个傀儡皇帝。
在汉朝,像他这么幸运的非嫡系接班人可不多见。比如,汉文帝是在汉初功臣诛戮吕氏之后,由周勃、陈平定议即位的,所以汉文帝与周勃的关系一直比较微妙;再比如,汉宣帝是霍光从民间找来即位的,而汉宣帝在霍光死后诛灭了霍氏家族。
哀帝即位后,耳闻祖父汉元帝的柔顺,目睹伯父汉成帝的糜烂,他所追慕的帝王典范是汉武帝和汉宣帝。效仿武宣,把汉廷的璇玑旋转回“霸王道杂之”的汉道上去,成了刘欣着意要做的事情。
即位第二个月,他就下诏罢乐府,减省皇室开支,作为天下节俭的表率。元、成二帝沉溺于音乐,养了一大批乐人。皇室耽于享乐天下皆知,也成了皇室天命已衰的一大证据。所以罢乐府为他赢得了很好的声誉。
他决定亲理政事,先是把王政君为代表的王氏家族排挤出权力中心,放逐了大司马王莽,用自己的外戚担任大司马,但并不把权力一概委任大司马处理;同时恩威并重,“屡诛大臣 ” 15 ,不断处置前朝遗下的中央重臣。皇权渐渐回到皇帝本人手中。这说明哀帝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政治手腕和谋虑果决上,并不是昏庸无能之辈。
他刻意恢复汉道,打压儒道。他撤销大司空,恢复御史大夫的名号和丞相、御史大夫的两府旧例;他以身体久病的名义寻访方士,把长安及各地那些稀奇古怪的祭祀统统恢复,七百多所祭祠“重打鼓另开张”,每年祭祀的次数达到三万七千次。
另一方面,哀帝有意识地做了一些符合儒家口味的事情。他清楚儒家兴盛、灾异四起的原因之一,是汉朝确实存在严重的土地兼并,导致农民失地,农民只能去当奴婢或是沦为流民,国家的财政会减少,社会的贫富分化会加大,不安定因素也会增加。所以,他刚即位就颁布“限田令”,限制土地兼并;颁布“奴婢令”,限制不同等级的人所拥有的奴婢数量;把三十岁以下的宫女放出来嫁人,五十岁以上的官营奴婢释放为庶人;增加基层官员的俸禄,斥退残虐的官员,司法部门对大赦之前的犯事不得追究;允许博士弟子施行三年丧礼;等等。
这些措施有些未必能够彻底施行,但显示了新皇帝的勃勃野心,他要从儒家那里争夺“仁政”的政治主导权;而最惊世骇俗的事情,是他主动向暗流涌动的“刘姓天命已衰”的谶言发起挑战,要从儒家那里争夺“天人感应”的“神学”话语权,从而避免天命转移!
经历了元帝、成帝的王道转向,哀帝时期的朝野上下已经弥漫着浓重的“改姓易代”氛围,汉室的合法性危机到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程度,人们都说汉家作为尧后,其德已衰,按照五德终始,接下来要由舜的后人来受命。一般来说,皇室面对这种谶言是非常尴尬的,如果打压禁止,对笃信鬼神的汉朝人不仅没用,反而会反弹;如果置之不理,谶言也不会消失,灾异还将愈演愈烈。
例如,汉哀帝即位前,儒生谷永曾给汉成帝上书,说了一句话:
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16
大臣给皇帝上书,先把皇帝教育一番,说天下不是你们刘家的。这在后世不可想象,在昭、宣时代也必招来杀身之祸。但汉成帝却不以为忤,还很受感悟。这就说明,连皇室包括皇帝本人,也视改姓易代为必然之理。
齐人甘忠可趁机向汉成帝兜售解决汉家德衰的办法,主张“更受命于天”,也就是“二次受命”。不过,当时刘向对此很不以为然,就上奏说甘忠可妖言惑众,甘忠可被下狱,死在狱中。
哀帝即位后,决心主动回应汉德中衰的谶言,刻意寻访精通此道的人,希望以其之矛攻其之盾,顺其意而用之。在司隶校尉谢光、骑都尉李寻的引荐下,甘忠可的学生夏贺良进入哀帝的视野。李寻曾是元帝丞相萧望之的属官,精通天文灾异之学,常说汉家将会遭遇大洪水。在王氏家族推荐下,李寻被任命为骑都尉,专门管理治水,一时风头正盛。
夏贺良也主张老师的“再受命”之说,很对李寻的口味,李寻就举荐了他。
由此可见,此时的汉廷已经完全不避讳谈论皇室天命中衰,哀帝所面临的政治危机到了何种程度可想而知。
夏贺良先待诏黄门,在内廷门口随时等待召见。哀帝多次和他深谈,觉得他从甘忠可那里学来的一套东西听上去确实很有道理:汉家历数中衰,必须要再受命,改元易号,才能避免权力的失落。
这很符合哀帝的意图,操作起来也不复杂,他就在即位的第二年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根据夏贺良的设计,下诏开启了汉家再受命的改制。
此次改制在礼仪上具体做了什么,有哪些图谶祥瑞,有何种受命之符,如今已不得而知。但改制的思路很清楚:既然是“再受命”,就把建平二年改为太初元将元年 17 ;既然要让尧的后人禅让给舜的后人,那就不妨给自己加上舜的称号,自称“陈圣刘太平皇帝”,并大赦天下。
这个称号实在太诡异了,舜的后裔是陈氏,王莽在追溯祖先的时候,也是追到陈氏和舜帝。把“陈”加诸帝号之上,帝号里同时保留刘姓,就意味着哀帝既是尧后又是舜后。这种做法,颇有些异想天开,也的确是空前绝后,但平心而论,哀帝敢于回应如此重大事件,还能创造性地尝试解决问题,确实有武、宣之风范。
然而,只过了一个多月,事情悄然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