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11节

  35  也有一种可能性,在这场政变中没有被杀的昌邑王旧臣,比如王吉、龚遂,已主动投向霍光。西嶋定生持此说,见氏著《秦汉帝国》,第321页。
  36  《汉书·武五子传》,第2761页。
  37  《汉书·夏侯胜传》,第3156—3157页。
  38  《汉书·元帝纪》,第277页。
  39  吕思勉《秦汉史》第152页:“霸王道杂之者,王指儒,霸指法,以儒家宽仁之政待民,法家督责之术绳吏。”此说太过理想化,霸王之道,不会区分民与吏,而是不可分割的统治思维。
  三、陈圣刘太平皇帝
  10.汉元帝的恐惧
  王政君的丈夫刘奭,也就是汉元帝,因为好儒差点被父亲汉宣帝废掉太子之位。但平心而论,刘奭好儒的种子是汉宣帝亲自种下的。汉宣帝长在民间,大概因为年少时只能依靠祖父刘据身边的一些故人长者,没能接受系统的皇家教育,所以对太子的教育就颇为上心,以作弥补。
  刘奭成为有汉以来第一个接受了完备的儒家教育的帝王。
  他的太子太傅都是有名的经师、重臣,例如前面提到过的大儒夏侯胜和狱友黄霸,还有疏广、严彭祖、夏侯建、萧望之等,萧望之后来还成了刘奭的丞相。这几位师傅有个共同点:所传授的都是儒家的齐学 1 ,也就是最讲究天人感应、祥瑞灾异等近乎神学的那一派学问。
  可想而知,性格温柔、举止雅致、为人谦逊又受齐学教育的刘奭一旦当了皇帝,会出现何种情形。
  那就是一看到天灾人祸,就会认为是上天对他的警示。
  汉朝刚刚经历了昭宣中兴,国力已从汉武帝末年的凋敝恢复过来。但这毕竟是公元前,社会发展水平整体不高,抗灾能力很差。面对天灾,有些帝王并不在乎,史书也未必一一记录;刘奭却忧心忡忡,每次都很紧张,下了许多“罪己诏”。再加上后来班固想把西汉走下坡路的起点划在汉元帝时期,所以《汉书》里这期间记录的灾异特别多。
  即位第一年,刘奭就遇上了地震、瘟疫、关东十一个郡国水灾,“饥,或人相食 ”,令他寝食难安。第二年,又遇上陇西地震、歉收、北海水倒灌,以及关东饥荒,“齐地人相食 ”。 2
  再以后,连年灾异,水旱雪霜就不多说了,还有日食、地震,或是皇家宗庙起火,或是星宿逆行,或是“白蛾群飞蔽日”…… 不一而足。而且几乎没有什么祥瑞。刘奭陷入了一个循环:他越害怕灾异,就越笃信儒家;越是笃信儒家,就会发现灾异越来越多、越来越凶。
  有一次,儒生京房向他报告说,自陛下即位以来,《春秋》上所有的灾异全都有了——“陛下视今为治邪?乱邪? ”
  这个问题明知故问,倘若让后世帝王来看,一定觉得大逆不道。但刘奭却沉痛地答道:
  亦极乱耳!尚何道! 3
  有的灾异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比如他即位第四年时,皇后王政君曾祖父的坟墓发生了一件怪事,支撑坟墓门口的木头柱子突然长出了新的枝叶。也是这一年,王莽呱呱坠地。多年以后,王莽将会把这条从祖先陵墓上生长的新枝作为自己崛起的祥瑞。
  不管怎样,灾异频发就意味着上天不满,上天不满就要转移天命、改姓易代。要想避免,皇室就得改制。儒家涵养多年,派别越来越多,调门越来越高,主张越来越具体,理想也越来越宏大,要改制就不会是小打小闹,班彪后来说过一句话:
  贡禹毁宗庙,匡衡改郊兆,何武定三公。 4
  一个是宗庙制度的改革,一个是祭祀制度的重置,还有一个是最高级别官制的改革。这三件事对儒家都非常重要,都属于最基础最核心的制度,又主要是外在形式上的改制,不太涉及朝廷权力的重新分配和既得利益者的损害,阻力相对比较小,虽然几经波折,最终都确定了。
  这三件事意义重大,意味着汉朝从“霸王道杂之”真正转向了“独尊儒术”。
  而前两件最终是在王莽手中完成的。可以说,儒家的改制最终造就了王莽,而王莽也成就了儒家的改制。
  先说说宗庙,就是汉室自家的庙。
  高皇帝定天下后,在长安和郡国立了太上皇庙。因为当时汉廷对郡国的控制能力比较弱,所以需要用立庙这种宗法的方式来维系统一。后来,每死一位皇帝,都会在长安周边立庙,部分郡国也要立庙 5 ;有些不是皇帝也要立,比如史皇孙。代代相累,到了刘奭的时候,宗庙已很庞大,全国有176所。
  汉朝人无论贵贱,大抵都相信地下世界的存在,所以对丧葬宗庙很在乎。皇室的宗庙可不仅仅是一座房子。一处典型的宗庙一般设在陵墓旁边,有房屋也有寝园,园中有寝殿、便殿,就像一个微型的宫殿;宗庙里还有许多人侍奉着亡灵,“祭司”们每天要把亡灵的衣服请到寝殿,按月请到宗庙,四时节庆有“乐队”吹拉弹唱,衣冠出游的时候车马仪仗和生前一样,士兵守着陵园,厨师给死人做饭;有些皇帝生前的宠臣妃嫔也会住在这里。
  一所宗庙如此,全国的宗庙就会产生巨大的人事费用和维护开支,成为很重的财政负担。据记载,元帝的时候每年宗庙上就需要卫士45,129人,祭司和乐人12,147人,祭品牺牲不计其数 6 。
  这一时期,地方的诸侯郡国已经牢固地被中央控制,地方宗庙维系宗法的功能已经不太重要。而且,祭祀皇室的列祖列宗被看作嫡子的特权,诸侯王祭祀的话不合礼,所以皇室宗庙只在长安保留由皇帝主持就好。
  贡禹是刘奭的御史大夫,在儒生们关于宗庙改制的呼声下,他向刘奭提了宗庙改制的建议。在丞相韦玄成、匡衡等先后支持下,宗庙改制的大幕拉开。汉朝的经学也从董仲舒开创的“天人感应”向着“复礼复古”转变。
  既然原来的宗庙数量多,又不合乎礼,所以改制的目标比较明确。首先把各郡国的皇室宗庙都撤销;在中央,把宗庙分成三类,刘邦是立国者、最早受命的皇帝,是始祖,庙号太祖,独为一类“祖庙”;文帝、武帝比较有功德,庙号分别为太宗、世宗,为第二类“宗庙”;其他的按照血缘关系,只保留四世,为第三类“亲庙” 7 ,超过四世说明亲缘已尽,原先立的庙就要“毁庙”,“毁”不是破坏摧毁,而是不再单独祭祀、不再维护的意思。
  祭祀的时候,还要遵照“禘祫”之礼,遵循“昭穆”之序。“禘”就是祭祀时以始祖刘邦配天;“祫”就是合祭 8 ,简单地说就是把汉朝列祖列宗的神主,不管有没有毁庙,都和刘邦的神主合在一起大祭;“昭穆”是说祖宗的神主不能乱摆,要按照父为昭、子为穆,一昭一穆的顺序有条不紊地排列。例如刘邦为昭,其子惠帝、文帝为穆,景帝为昭,武帝为穆,昭帝为昭,史皇孙为穆 9 ,宣帝为昭,秩序井然,庄重非凡。
  汉元帝搞的宗庙改革,到了成、哀时期又有所反复,特别是哀帝时还曾为要不要毁武帝庙而争论,但总的来说基本原则没变。而最终的定型者就是王莽。仅此一点,王莽在当时的功德可见一斑。
  11.独尊儒术的实现
  再说说郊祀。
  话说秦末汉初,普通百姓所崇拜的多是些地方神祇。刘邦刚起兵的时候,在丰县祭祀土地神,叫作“枌榆社”,当了沛公之后又祭祀蚩尤。后来当了汉王,入了咸阳,刘邦发现秦国在旧都雍城设立祭坛祭祀上帝,叫作“雍畤”,就问,这个祠所祭祀的上帝是谁啊?
  周围的人说:有四帝,分别是白、青、黄、赤帝。
  刘邦又问:“我听说天有五帝,怎么只有四帝呢?”
  周围的人大都是跟着刘邦一同进入咸阳的楚人,不知道秦国有五帝黑帝,更不知道黑帝最高贵。于是纷纷摇头表示不清楚。
  刘邦自己琢磨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原来是等着我来凑成五帝。”意思就是他是黑帝,于是刘邦立了黑帝祠 10 。在雍城形成了祭祀五帝的“雍五畤”,至于祭祀礼仪,他当然一概不懂,就召来秦国的祭祀官按照秦的礼仪祭祀。
  从丰县的土地神,到咸阳的黑帝祠,可见刘邦的信仰是非常杂乱和率性的,只要是神就祭。后来,加上黄老方士们的推波助澜,汉廷把梁、楚、晋、秦等地的“巫”聚在一起,每个“巫”负责祭祀本地的神,为黄河、南山和天上的星宿也建立祭坛,经年累月,汉廷的各色国家祭祠里就罗列着蚩尤、后稷、东君、云中君、司命、河神、五帝、黄帝、八神、玉女、房中、堂上 11 等各种不搭界的神祇,甚至还有秦二世、李延年等人!这很像当年古罗马帝国在皈依基督教之前征服各地,并不会把当地的神祇消灭掉,而是都纳入罗马的“万神”之中。
  汉朝皇室也搞了类似的万神庙,只不过没有万神。汉文帝在保留“雍五畤”的同时,在渭阳搞了“五帝庙”,把五帝合在一起祭祀。汉武帝又在甘泉建立了“泰畤”,“泰”就是“太”,“泰畤”是在五帝之上搞了一个“太一神”,相当于天神,在“泰畤”祭天;祭了天就得祀地呀,汉武帝又在出土宝鼎的汾阴建立了“后土祠”。
  总之,到了这个时候,皇室终于从无神不祭逐渐养成了以“雍五畤”“渭阳五帝”和“甘泉泰畤太一”“汾阴后土”四类为主的皇家祭祀习惯,显然,这一习惯延续了秦朝旧仪。此外,刘邦以来各地所建立的稀奇古怪的祭祀,大概仍在运转,汉成帝时全国这类祭祠有683所。
  在儒家眼里,这些祭祀混乱、淫滥,夹杂着暴秦的礼仪和黄老的荒诞,既不尊重天,也不尊重地,还不尊重汉家。因此最好彻底清除,另立郊祀之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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