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曾经,小小林佑宁也是害怕的。
  害怕那个总是神出鬼没地从竹林里跳出来一把抓住她,把她禁锢在胳膊之间,用力捏她的脸、在她的身上胡乱摸来摸去的恶霸少年。在小小的她心里,即使还懵懂无知,也能感受到那种教人羞愤难当的恶意。
  她的害怕、闪躲,换来的不过是更变本加厉的欺凌而已。
  小时候佑宁曾想过,也许过不了几天,恶霸就会对她失去兴趣,转而去针对、去欺辱其他人,她在无人陪伴的夜里甚至为此祈祷过,“去欺负别人罢,任何人都好!”,却又为自己内心有如此阴暗的念头而觉得羞惭。
  直到她听到村子里成年人之间隐晦地口耳相传,村北老林家的女儿,不要看伊平常傻乎乎的,但只要有人流露出侵犯她的意图,她二话不说,提刀就砍,能边砍边问候对方全家,一路从村头追砍到村尾,战斗力之强悍,村里竟没人敢调戏傻姑娘。
  那是八岁的佑宁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软弱才会被人肆无忌惮地欺负,如果不好惹的名声在外,如林佑福,如村北林家的傻姑娘,人们无非在背后小声议论,但谁敢当面硬碰硬?
  对二十八岁的佑宁来说,“害怕”不过是幼年时的心魔,张牙舞爪,对她却已是无可奈何。
  秦昶被忽然提速的佑宁抛开几米距离,他在她背后,看着佑宁修长的背影如林间小鹿三两步跃过一座潺潺溪水上的小石桥,眼底笑意更盛。
  他加快脚步,追上佑宁,与她并肩。
  佑宁微微垂睫,看着秦昶脚步交替落在自己左侧的跑步鞋,银灰色飞织面料,侧面的银色反光条随着他的跑动荧光忽隐忽现。他的步距比她大,但刻意保持了与她齐头并进的速度,步调出奇一致。
  燠热的夏季东南风仿佛脾气火爆的孩子,急冲冲地穿过浙里山与山之间的峡谷,又拂过林叶密集的间隙,白日的暑热就此散去,水汽弥漫的林间只余满山凉风。
  佑宁听着自己呼吸与秦昶的呼吸和风声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绞拧在一处,明明沉默,却又充满张力,教佑宁无所适从。
  幸好浙里的山不高,用不到二十分钟,两人已由半山而山顶。
  林间小路的尽头豁然开朗,眼前是山顶可以四面观景的平台。
  夜凉如水,山风吹得两人跑步衣的衣摆鼓起,猎猎作响,掩过了他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佑宁背靠观景平台的栏杆,仰头喝水,月光落在她脸上,她仿佛浸了蜜的皮肤此刻半明半暗,像日与夜、光与影的交界,冲突碰撞,无端魅惑。
  秦昶转过身去,腰腹抵在钢筋水泥浇筑的栏杆上,借喝水的动作,把蓦然加快的心跳抑在了粗粝水泥颗粒微微陷进皮肤表面的刺痛感之下。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皮肤欺霜赛雪,一捧长发如绸胜缎,目似横波,唇若朱英,身姿婀娜,是多少男性心目中女神的模样,但他也只是遥遥欣赏,都不曾似眼前短发微湿搭在额前,豪迈仰头喝水的佑宁一样,教他心跳如雷,口干舌燥。
  秦昶想,原来,蓦然心动,是这个滋味。
  一阵嘹亮的小号声忽然响起,打破这宁静月色下的魔咒。
  这悠扬婉转又嘹亮圆润的号声引得佑宁朝秦昶望来。
  秦昶被自己的手机铃声一激,差点把手中的矿泉水瓶丢出去。
  一边暗忖是谁这么不挑时间,一边朝佑宁歉意地点点头,“我接个电话。”
  他从臂包里取出手机,接听,回荡在山间的阿兰胡埃斯之恋的旋律,终于停了下来,转瞬之间,小黑刺破夜色的大嗓门透过听筒,传了出来:
  “小秦哥快来救我!他们几个三打一,我裤子都快输光!”
  背景里是稀里哗啦洗麻将的声音。
  “……小黑哥输不起……”后头小伙计笑话小黑的对话隐约传来。
  “我还要攒钱讨老婆的好伐!”小黑喊了一嗓子,结束通话。
  秦昶摇摇头,不知道有没有可以送人去戒麻将的地方?小黑技不如人,偏偏还喜欢搓麻将,每次输得叮当响都喊他救命。
  佑宁将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塞回腰包里,提步下山,“走罢?看谁先跑回半山居!”
  秦昶大步跟了上来,两人原路返回。
  佑宁与秦昶在山庄门口与秦昶分道扬镳,秦昶继续朝山下跑,去山脚下的温泉民宿救小黑于水深火热。
  他背影矫捷轻健,步伐完全没有半山上下跑了个来回的沉重疲累。
  佑宁在半山居门口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秦昶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秦昶与伙计们亲密无间的相处模式,令她忍不住微笑。
  她看得出来,秦昶在伙计们面前架子全无,小伙计大呼小叫态度十分随意,他非但不以为忤,还与他们打成一片,颇纵容的样子。
  佑宁反身走近半山居的院子,月色在她身后,地上她的身影抻得老长,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没注意自己轻哼着阿兰胡埃斯之恋的旋律。
  第9章 四棵树(1)
  秦昶睡到天光大亮,盛夏的阳光透过客房窗帘的缝隙洒落在身上才起床。
  他昨晚去救小黑的场,双腿半泡在温泉里与伙计们搓麻将,牌局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他替小黑把输掉的一个月饭钱赢回来,这才结束。
  小黑原本还指望秦昶能替他多赢两局,只是他观战期间话实在太多,一歇歇要指点秦昶“打这张!”,一歇歇又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陈老师那个女徒弟,看起来凶巴巴的,中午在陈老师的办公室里,脸色一沉,眼神像是淬了寒冰的刀子,简直男人婆一个,一点女人味儿也无,谁敢找她做女朋友啊?”
  一点女人味儿也无吗?秦昶当时“啪”一下在小黑“不要啊 !”的惨叫声中丢出一张下家等了许久的七索,点了炮。
  “哥!哥!哥!”小黑扑在他身上来摇撼他的手臂,“哥你为什么要想不穿扔七索啊?!”
  秦昶按倒面前的十七枚麻将牌,懒洋洋地从汤池里站身来,拿脚尖顶了顶小黑的大腿,“你欣赏不来,也不要在背后随便议论女孩子。”
  小黑一面心痛好好的一副清一色自摸的牌活生生被他自毁长城,一面在嘴巴边上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再也不说了。
  小黑他们这批跟着秦昶好多年的伙计,多多少少比较了解自己的老板,不要看他成天同他们这些粗人混在一处,同吃同住,但骨子里始终是文化人,不喜欢他们讲话带脏字动辄问候对方女性亲属,更反感他们抽烟喝酒随地吐痰。为秦昶工作得久了,他们也渐渐收敛了自己的行为,最起码在老板跟前要做出一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样子来。
  小黑自认一向做得不错,但口无遮拦惯了,也不晓得哪句话说错,触到了老板的雷区。
  秦昶也解释不了自己听到小黑非议佑宁时心头升上的这股无名火气,只叮嘱几个伙计晚上早点睡,早上还有活儿要干。
  一向沾着枕头便睡的秦昶难得地了无睡意,失了眠,脑海里总是浮现林佑宁一双清冷的眼和如山花初绽的蓦然一笑,直到快天亮时才睡去。
  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秦昶洗漱下楼,邬嫂嫂早已等在饭厅里,一见他下楼,便迎上来问他:
  “秦先生早上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都可以。”秦昶并不挑食。
  “好的、好的!”
  邬嫂嫂利索地应了,转进厨房,不一歇端了托盘出来,给秦昶送上一碗熬得浓香的白米粥,另配了小碟装的酱瓜、凉拌玉兰片、玫瑰腐乳和一屉小笼馒头。
  秦昶喝一口粥,粥熬得绵密香滑,不冷不热刚刚好,喝到胃里,叫人忍不住惬意地太息,再搛一筷子凉拌玉兰片过粥。
  玉兰片用浙里山上立春前刚破土冒尖的春笋加工而成,切成均匀的薄片,调上盐与糖,淋上一勺滚烫的葱油,拌匀,吃到嘴里脆嫩鲜香,一下子唤醒了味蕾。
  “陈老师和佑宁她们呢?”秦昶问打算回厨房去的邬嫂嫂。
  “陈老师她们?她们五点半就起床啦。”邬嫂嫂笑呵呵的,“六点吃过点心就上苗圃去了,林小姐估计这歇已经在村子里了。”
  秦昶放下手上的筷子,忽然便觉得索然无味。
  被秦昶问起的佑宁,这时正在山下村里,探望独居的姑婆。
  清瘦的姑婆把佑宁迎进门,祖孙俩站院落内,腰背已驼,眼神远不如年轻时候的老太太借着夏日清晨的天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佑宁。
  “是勿是又瘦了?一人在外要和好吃饭啊!“她伸手轻轻抚摸侄孙女的脸颊,无比心疼。
  佑宁握了握老太太青筋凸起的手,与姑婆一道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没瘦,还是老样子。”
  她看了一眼摆在屋檐下已经编好的竹灯罩和才编了一半的竹篓,“竹制品加工厂的零工做一点解解厌气无妨,不要当成任务,别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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