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十年前,旭日集团在浙里建起竹制品加工厂,随着竹林经济的兴起,加工厂收购村民手工编织的竹器出口海外,这些手工编制的天然环保、精美耐用的竹器备受外国客户热捧,由此大大提升浙里农家的人均收入,成为创收的重要途径,家家户户、老老少少没有外出打工的村民闲暇时都编得一手好竹器。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累不坏!哪里累得坏呢?竹筐、竹篓我闭着眼睛都能编!”
  不等佑宁再劝,老人家一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活计我从小做到老。如今竹篾条由厂里提供,不要钱,编一只竹簸箕不消半天工夫,普通一只厂里给五块、十块,编得精巧的,三十块、五十块也肯收——听村东开网店的小林说,外国人喜欢大漆的竹簸箕,三、五百块都舍得买——全靠这门手艺,我不但养活自己,还把你给养大,连房子都……”
  说到一半,老太太猛然截住话头,摆手转移话题,“村里最近在统计,要给村民家里统一免费安装充电桩,猫囡啊,你说姑婆这院子里要不要装?我想来想去,觉得给我装了也没有用……”
  佑宁打量姑婆粉墙黛瓦青砖铺地的院落,想起网上“徽派正宗在浙里”的调侃,忍不住微笑,“村里统一免费安装,您不装白不装,装一个罢。到时候我给您买一辆老年代步车——就像村北林阿公开的那种,小小一辆,车速也不快,开着去买菜、买东西都方便。”
  姑婆“唉”一声,拿手捶捶自己的腿,“买那个做什么?我腿脚好得很!”
  佑宁也不与老太太在买不买的问题上多纠缠,只管把自己带来的补品礼盒放到她脚边,殷殷叮嘱,“钙片、多维元素片要记得吃,我下次来要检查的,不可以忘记哦!最近天气炎热,隔夜的剩饭剩菜能不吃就不吃。一个人开伙仓嫌麻烦的话,索性到村里老年人食堂吃饭……”
  老太太不肯,“你赚钱比我辛苦,不要总在我身上乱花钱。钱攒起来,才能在大城市里买房,有了房才算真的站稳了脚跟。再说,我有手有脚,干什么去给人家舔麻烦?不去!不去!”
  佑宁看着姑婆把头撇到一边,只能无奈地将头依偎在老太太肩头,向老人家妥协,“好好好,我攒钱,您不去。”
  姑婆倔强了一辈子,在超过二十二岁不结婚就会成为村里人人侧目的异类的年代里,便坚持不肯将就嫁人。人到五十,不求回报地把她这个被亲生父母扔在老家不肯照料,被亲祖父母、外祖父母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的孩子接到身边照顾。这一接,就是二十年的情分。
  于佑宁而言,姑婆和陈老师,在她的生命里,俱是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存在,她不会在这些事上,非得同老人家争出个胜负输赢来。
  佑宁见过姑婆,确定老太太一切都好,便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公司里还有事。”
  老太太重重点头,“工作要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将佑宁送到门口,老太太有些迟疑,思量再三,还是提起,“那边小嫂子好像勿大好,他们打电话向我问起你……”
  佑宁微微摇头,“他们要是一切都好,我轧进去算什么名堂?要是不好,倒显得我幸灾乐祸似的……”
  姑婆长叹一声,“是这个道理。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罢。”
  随后自嘲,“人老了,又啰嗦,又糊涂。”
  “您才不老,更不糊涂!”佑宁抱一抱轻得仿佛没有多少重量的姑婆,“我不觉得您啰嗦,顶好您跟我回去,天天在我耳边唠唠叨叨。”
  老人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身上并无迟暮味道,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令佑宁想起童年时光。
  老太太抬手拍开她,“远香近臭晓得伐?我才不要和你回去!住一起你就嫌我烦了。”
  佑宁扪胸做受伤状,“侬嫌边吾!”
  老太太被逗笑,作势还要拍她,佑宁赶紧逃了。
  第10章 四棵树(2)
  驱车回到苗圃,将近七点,佑宁接上已经标记好所需苗木的姗姗。
  从浙里回浦江顺利的话车程四小时,如遇到道路突发状况,开五、六小时也是有的,幸好返程是工作日,一路还算畅通,只在高速公路收费站附近有车行缓慢的情况。
  姗姗睡得晚,又起了个绝早,这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的单调景色、车厢内充足的冷气和电台悠扬婉转的越调昆音中向睡意投降,靠在椅背和车窗之间的夹角里,微微仰着头,半张着嘴,发出细微的鼾声。
  佑宁将空调调高一度,又降低了车载音响的音量,驾车通过电子不停车收费口,驶入浦江市区。
  过了早高峰的市区路况良好,几无堵车烦恼,佑宁轻车熟路,无需导航,将车开进市区一处绿树成荫的别墅区。
  小区门口智能车辆识别系统识别出佑宁的车牌,升起门禁放行。
  车子轧过减速条时的震动,惊醒了姗姗。
  姗姗坐正身体,睡眼惺忪地四下环顾,“进市区了?”
  “都快进公司了。”佑宁笑将车转上独立车道。
  陈静景观园林设计工作室办公地点设在这个别墅区一幢独栋别墅内。
  别墅是陈老师和前夫在签下第一单别墅区绿化设计工程时以内部价格购置的房产,离婚时归了陈老师所有。偌大一栋上下四层的别墅于独身一人的陈老师而言,实在空洞冷清,索性拿来作设计室办公之用,一举两得。
  工作日时间,别墅两扇雕花铸铁大门左右敞开,将内中糅合了知性与感性、温柔与旷达的设计风格的庭院大方展示在众人眼前。爬满绿植的山墙人为修剪出干净醒目的一片,缀着“陈静景观园林设计工作室”的铜牌。
  轮胎碾过透水砖精心铺就的拼花路面,几近无声,车道两旁的蔷薇花墙已过了盛花期,鲜花如瀑的景色已逝,但仍有零星的蔷薇花跨过花季,顽强地开在了盛夏时光里,鲜艳娇嫩地点缀着一片绿海。
  驱车绕过花园中岛花坛,将车停在门前,佑宁下车,一抬头,便看见有人在工作室里手舞足蹈。
  别墅底楼四面通透的落地长窗令得工作室内的情形一览无遗。
  这时背向正门站了个穿艳色花衬衫,及膝黑裤,纤腰细腿,脚踩哈瓦那拖鞋的修长身影,一头乌黑油亮浓密的长发扎成一束垂在背后,挥舞手臂不知在说些什么。
  佑宁站在门口等姗姗拾级而上,伸手替她推开别墅颇有分量的正门。
  随着室内冷气扑面而来的,还有一把粗犷暴躁的男声:
  “……老子不伺候了!林灵灵来也劝也没用!”
  工作室内被荼毒了快一上午的众人望见推门而入的佑宁,纷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灵灵姐回来了!”情绪比较稳定的笑着迎上前。
  “灵灵姐侬终于回来了!”快要崩溃的几乎飞奔过来。
  “灵灵和姗姗回来了?正好,我去看看厨房午饭做得怎样了。”也有想放空一下的赶紧趁机逃开。
  花衬衫蓦然转身,露出浓眉深目高鼻蓄两撮小胡子的俊脸来。
  他长手一伸,扒拉开围在佑宁身边的一干女孩子,“走开、走开,都走开!我和林灵灵有正事要说!”
  女孩子们纷纷啐他,但还是识趣地留两人单独相对。
  佑宁延手请花衬衫往自己的办公室去。
  名为办公室,实则是设计室里一处掩在葱茏花木后的半独立空间,办公桌椅一应俱全,天光透过花叶缝隙洒落一地,印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操师傅,先坐下来,消消气。”佑宁从办公桌旁的抽屉里拿出两瓶气泡水,抛给花衬衫操爱国一瓶。
  操爱国伸手接住气泡水,然后气哼哼地把自己摔进办公桌对面的靠背椅里,拧开瓶盖,“咕噋噋”一气灌了半瓶水,这才像是顺了心气,“林灵灵,我不同你开玩笑,这单生意我老操不干了!”
  操爱国拍了一把座椅扶手。
  “想我操爱国十八岁高中毕业出来闯荡江湖,从学徒开始,在这一行一干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工程干了没有一万也有五千。行里行外,不客气的叫我一声‘老操’,客气的喊我声‘操师傅’,还没见过哪个因为我姓‘操’来质疑我的专业能力的,她算哪根葱?!”
  气得几乎顶上生烟的操爱国从座椅里站起身来,自裤兜中摸出一包软壳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双手在后裤袋乱摸,想找打火机点烟。
  佑宁以手成拳抵在鼻尖轻轻咳嗽一声,操爱国打个激灵,举高双手,“好好好!不抽了!”
  操爱国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他从来不敢小看年纪轻轻的林佑宁,此女是个狠角色。
  两年前由她全面接手陈老师,主持工作室事务,工作室的设计师服不服气他不晓得,但几支施工队对小年轻当然是不太服气的。偷奸耍滑、偷工减料之类的事,轮番在小姑娘眼皮子底下发生过,都觉得自己是老法师,糊弄一个愣头青还不是三只手指头捏田螺——稳拿,结果这女孩儿就能跟施工队同吃同住,全程跟踪管理工地,每一个环节在她面前都别想打马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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