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曾经有一个客户,死活要将庭院做成日式枯山水。结果你想必也能猜得到,郊区别墅,野猫出没,看到大片白色砂石,‘喵?!好大一片猫砂!’、‘大家快来,这里有一处公厕!’、‘真的吗?走!看看去!’,野猫们互通消息,周边方圆五公里范围内的野猫都跑去他家打卡,顺便留下新鲜热辣的便便……”秦昶讲起自己经历过的“不求最好,只求最贵”的客户,把几只野猫学得活灵活现。
佑宁在业界听过这则传说,即便如此,思及当事人在此,仍笑得肩膀耸动。
两人之间陌生的藩篱忽然便被打破
“后来呢?”佑宁侧扑在沙发靠背上,问一本正经的秦昶。
“后来?只能把造价近百万的枯山水全部推了,仅保留庭院里孤植的八十万元造型黑松,重新设计、施工。”秦昶想起反过来埋怨设计师没有尽责提醒的客户。
中档别墅前后加起来四百多平米的庭院,前庭后院被要求设计成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新中式复古庭院和英式花园的混搭看起来有种极度矛盾的错乱感,偏偏客户不懂装懂,喜欢指手画脚,难以沟通,设计师恨业主恨得要死,施工队也怨声载道。
佑宁想起自己初初入行,跟在老师身后参加饭局谈业务,走南闯北跑工程时见过的各色奇葩客户,不由得朝秦昶抱拳。
第7章 三棵树(3)
将近六点时,陈老师由小助理开着电瓶车送回山庄来。
过来前,陈老师稍作收拾,将工作时穿的轻软透气的薄卡其工装换下,换一件薄软飘逸的真丝衬衫,搭一条重磅真丝长裤,脚踩平底鞋,银灰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再现当年在课堂上讲课时的风采。
她甫一进门,看见佑宁与秦昶捧着平板电脑并肩坐在沙发上,头几乎碰着头, 不由得笑问:“看什么有趣的内容?这么聚精会神?”
佑宁站起身来,将平板电脑递给老师,“在看荼山星湖山庄顶奢别墅造价千万的景观园林。”
陈老师拿起挂在 脖子上的老花眼镜戴上,接过平板电脑浏览视频。
视频不过五分钟长短,又限于星湖山庄私密性极高,视频拍摄者只是沿着星湖别墅的公用车道驱车拍摄,画面中只有高低错落的乔木、灌木,和偶尔隐隐透出来的一角屋檐,却难以窥见掩映在浓荫之后的建筑的全貌,画面在车道转弯即将柳暗花明时戛然而止。
陈老师将老花眼镜摘下,把平板电脑还给佑宁,招呼秦昶和在摊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网剧的姗姗,“走,去吃饭,边吃边聊。”
邬嫂嫂早已将餐厅布置妥当,杯碟碗筷摆放整齐,等四人落座,贴心地为每个人送上温热的毛巾,“擦擦手,饭菜都好了,马上可以开饭。”
她手脚麻利,瘦瘦小小的身影在餐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很快将冷盘还有鲜榨的甘蔗雪梨汁送上来,笑呵呵地问:“要不要开一瓶酒?”
四人齐齐摆手,“不用!”
“你们先吃着,热菜马上就来。”邬嫂嫂返回厨房去。
佑宁起身取过陈老师和姗姗还有秦昶面前的玻璃杯,为三人倒果汁。
陈老师抬抬手,“你别忙,坐坐坐!你们到老师这里,前头还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正该我好好谢谢你们才对!哪里还有叫你忙这忙那的?听话!坐着好好吃饭!”
等佑宁重新坐定,陈老师举起盛满甘蔗雪梨汁的玻璃杯,“人上了年纪,身体又没有以前好,脑子也不如年轻时活络,今天多亏你们几个小年轻在。我以果汁代酒,敬你们一杯,大家随意、随意!”
四人碰杯,“叮叮”几声脆响,晚餐开席。
邬嫂嫂夫妻做的浙里农家菜好吃得没话说,加饭酒腌制的黄泥螺个个有指尖大小,吸进唇舌间滑嫩鲜美;用开水一烫就捞出来的血蚶,时间火候掌握得刚刚好,看起来仿佛鲜血淋漓,吃在嘴里肉头肥厚鲜嫩,味道咸中带甘,教人欲罢不能;糟毛豆咸酥爽口,配上垫以新鲜竹叶蒸的竹叶糕,不过麻酱牌大小,一口一个,清甜软糯。
邬嫂嫂端着第一道热菜葱油海瓜子上桌时,姗姗几乎要扑到她身上赞美,“邬嫂嫂!你和你老公的厨艺越来越出神入化!我太爱吃你们做的菜了怎么办?干脆同我们回浦江去罢!我们的食堂欢迎你们!”
邬嫂嫂笑弯了眼,“你喜欢吃就好!”
但并没有接姗姗请他们夫妻去浦江的话茬。
佑宁把姗姗拽回来,用公勺舀一勺热腾腾的葱油海瓜子到她碗里 ,“趁热吃才鲜甜。”
姗姗被肥美鲜嫩的海瓜子转移了注意力,佑宁趁势问邬嫂嫂,“家里的海鲜生意可还好?”
“好好,侪好,谢谢林小姐关心!”
邬嫂嫂一家老小都在浙里。浙里东边靠海,西边靠山,大伯家里靠海吃海,休渔季做小海鲜生意,开渔了就驾着两条船出海捕鱼。她和老公只得小乌鸦一个女儿,不忍心教女儿跟着一起过赶海的苦日子,所以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靠山生活,最起码居所安定,不用跟着船在海上颠簸。
“今天的小海鲜就是家里送来的,保证新鲜,觉得好吃还可以再加。”邬嫂嫂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还没开渔,所以今朝小菜只有小海鲜,后头的菜侪是山珍。”
“山珍我也爱!”姗姗轻嚷。
“好的,我去厨房催邬海生动作快点。”邬嫂嫂笑着快步回厨房去。
陈老师趁空为几个年轻人做了正式的介绍,“说起来,小林、小秦你俩还是同一届的,又都上过我的园林植物应用课,算得上是师兄妹,以后要互相照应啊。”
佑宁举了举手中的玻璃杯,“惭愧,没好好读书,辜负了陈老师的期望。”
她当时在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中选择填报提前批次录取的园林中专,就是想早早毕业出来独立工作赚钱,报答老师对她不求回报的帮助。虽然后来她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完成成人高等教育,获得大学文凭,但陈老师始终遗憾她没能经历过大学校园生活,缺少和同龄人无忧无虑相处的学习时光。
佑宁笑睇一眼秦昶。
她没在园林中专的校园里见过秦昶,这样一张英俊的脸,倘使见过,她不会忘记,那他只可能是毕业自全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的景观学系——因为陈老师只在浦江大学景观学系和园林中专教授过园林植物应用课程。
秦昶仿佛没觉出其中的不同,朝佑宁举杯,“师妹,以后请多关照!”
今日受了泼皮无赖的刺激,陈老师感慨万千,“我这两年身体欠佳,实在没精力应酬,索性把设计室的工作都交给小林主持,自己跑到苗圃来常住。山里安静,空气好,饮食也新鲜无污染,种树无须与人交际,勾心斗角,更加懒得回浦江去,工作室全靠小林带着一班女孩子支撑。”
陈老师今年五十六岁,已经退休。三十年前,她二十六岁,新婚不久,丈夫是同校的讲师,园林绿化这一块是两人的专业范畴。两个年轻人在红红火火的下海经商大潮和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中,看到商品房拔地而起,从新型社区绿地绿化建设中,敏感地嗅到了巨大的商机。两夫妻经过再三商量,丈夫决定辞去教职,加入下海经商的大军,建立起在当时看来仿佛没有什么发展前景的园林景观设计公司和园林景观绿化施工队。
在尚且没几个人买得起别墅的九十年代,园林绿化工程大多是政府招标项目,夫妻俩凭借他们在校教书时搭建的关系网,从小工程做起,初时不过是给在建小区的小花园铺铺草皮、种种花,一点点逐步壮大到承接几十万、几百上千万标的的工程。
他们还在距离浦江四小时车程的浙里包了两座山头,开苗圃,从全国各地寻找大量珍稀树种移植、嫁接到苗圃中,培育独有的造型景观树。
那时候他们充满雄心壮志,恨不能站在山顶张开双臂高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然而雄心壮志抵不过金钱使人堕落的速度。
或者,对男人来说,那也不能算是堕落。
当她周末从浦江驱车四小时到浙里,查看苗圃里苗木的长势时,丈夫则留在浦江谈业务与人推杯换盏燕舞笙歌,夫妻间的交流渐趋于无。
常常他应酬回来,沾得满身烟酒气,进门鞋脱袜甩,倒头就睡,偶尔还会被陌生女郎开车送回来。
彼时他们尚住在大学分的教师公寓里,进进出出全是熟人,整片教师公寓的住户口耳相传,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陈静的老公生意做得大了开始拈花惹草,虽然没人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但大家看她的眼光无不充满同情。
她受不了这种眼光回避闪躲的同情,和丈夫买了商品房搬出教师公寓,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婚姻还是在迈入第十年时彻底结束。他早已在外另筑爱巢,进出谈生意都带着年轻貌美爱撒娇的新欢,陪他胼手胝足创业的黄脸婆不过是结婚证上的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