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晋国老夫人失魂落魄地也随着告退,李晁神色未动,身后却有个小中人悄然跟了上去。
  萧芫看到,目光定了一瞬,不动声色收回。
  平婉立在原地,从袖中拿出个帖子,殷殷面向萧芫。
  “萧芫,不日便是你父亲的寿宴,无论上一辈发生什么,血脉亲情总是斩不断的,你也许久未曾回家了,这一回你父亲想办,便回家看看吧。”
  听见这话,萧芫忽从钝然的麻木中感到莫大的荒唐,眸光清锐睃去,仿佛要将这张慈母假面射个洞穿。
  寿宴?
  他萧正清的寿宴,何时是在这个时候了。
  谎话张口就来,最荒唐的,是平婉明知他萧正清想做什么,还依旧这般卖力地替他奔走。
  也是,她为了萧正清的喜好,在萧府演了近二十年的戏,怕是连自己究竟什么模样,都早已忘了。
  萧芫没有开口,更没有动作。
  她倒想看看,没人配合,平婉这令人作呕的模样,能维持多久。
  “萧芫……”时间一久,帖子举不住,有些打颤,“只是露个面便好,他再怎么样,终归,是你父亲。”
  萧芫笑了,“当年我在萧府差些身死的时候,萧夫人怎的没想到,我终归,还是他的女儿呢?”
  平婉面色骤白。
  从前萧芫,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当年。
  她嘴唇发抖,徒劳地道:“你父亲他……还有我,都知错了,这一回,便当赔罪,只要你去,想我们怎么样,都行。”
  萧芫直接后退一步。
  瞳眸淬冰:“这话,劳您对当年那个差些死了的萧芫,去说吧。”
  话音未落,一队禁卫已经出列,齐齐将人围住,平婉慌乱地看着,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怕得有些发抖。
  最终看向李晁,“陛下,我……我好歹是当朝右相夫人,你怎能……”
  “萧夫人。”一道清冷森寒的声音横空,猝然将话截断。
  萧芫看过去,是大理寺卿江洄。
  身形清瘦,夏日盛阳之下,唯有他如沐霜雪,如一柄屠了万人遍身血腥的利剑,一旦出鞘,无人可挡,更无人不惧。
  “于当朝帝后不敬,您该知道,该当何罪。”
  “什么当朝帝后,她萧芫……”平婉还以为是宫中内侍,说着对上那一双眼,霎时失了声,整个人如坠冰窖。
  怎是他?他如何在这儿?
  她方才……为何并未注意到!
  江洄上前,皮笑肉不笑,“正巧,有桩萧府的事儿江某需问问夫人,夫人,请吧。”
  一瞬间,这些年所有的心虚之事都在平婉脑中转了一圈,最终给了她底气的,是她的夫君,太后胞弟,当朝右相。
  诰命加身,就算大理寺卿,也无权对她如何。
  但这封请帖若送不出去……
  手指狠狠攥紧,面上冷汗密布也要强撑起胆量,抬步,迎着人墙,悍然向前。
  李晁眉头微皱,禁卫已要出手,但千钧一发时,平婉顿住了步子。
  “萧芫,这帖子,你清楚究竟是为何事而请,其它的你不想,但当年你母亲的遗物,你也不想要吗?”
  第88章 游记
  图穷匕见, 剥去那层弱柳扶风的虚伪模样,平婉的话语铿锵有力,这不畏己身的孤勇, 倒是有几分将门风采。
  母亲的遗物……
  萧芫心间一恸。
  她至今,仅有的遗物,还只是那半枚玉佩。
  连阿母的名字,都不全。
  请帖自刀柄底下, 伸到了眼前,“你只要接下, 到了那日,你想拿走什么,便拿走什么。”
  萧芫抬眸,目光几乎劈了过去。
  “你所言,可能作数?”
  平婉勾唇,“作不作数的, 对于未来的中宫皇后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萧芫顷刻明了, 讥诮, “萧夫人,你还是这副模样,来得顺眼些。”
  漆陶听出话音, 上前接过请帖。
  平婉神色复杂地垂眸,蹲身向李晁行礼时,已又成了那矫揉的柔弱模样。
  萧芫望着她的背影, 目光渐移, 定在她身侧那人身上。
  这般长情呐,每回入宫, 都是这个婆子,若没记错,应是唤作……
  刘媪。
  此人一举一动间的做派,一瞧便是宫中出去的,萧府,可不应有这样的人物。
  六局无记载,那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大长公主,李岑熙。
  身影渐渐远了,耳边禁卫的脚步声带动软甲碰撞,铮鸣如金戈之音。
  身侧执伞者换了一人,修长结实的指节握上木柄,伞面变高,她的余光再也触不及边缘。
  萧芫没有回眸。
  可他只是靠近,只是感受到他熟悉的气息,鼻间便已抑不住地发酸,阵阵涩然的痛楚在空茫的身躯中泛开。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哪怕……
  是赶他走。
  唇瓣张开,却止不住地微颤,喉头好像连同胸口一同哽住,堵得有些痛。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了。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靠近时,她模糊看到他掌心一道道细密的伤痕,有些鲜红,有些已经暗沉。
  在很近的地方,忽然停住。
  近乎无措地收回,换上了一方手帕。
  手帕已经很旧了,微微泛着黄,边角的绣样也褪色斑驳,但很干净,皂角的清香一瞬盖过了他的龙涎香。
  是她很久之前为他绣的。
  重生以来,她没有再绣新的,他便一直,都用旧的吗。
  触在面颊,依旧柔软,被爱护得很好。他似乎发现泪水怎么都拭不完,指尖泛出惨淡的白,无法遏制地轻颤。
  直到一刹,伞跌落在地,她被他用力抱入怀中。
  透过宽阔的肩膀,萧芫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悠然的白云,有鸟展翅飞过,清啼荡响九天。
  可感受到的,他满心汹涌的爱意与疼惜,却顷刻之间化作入骨的哀戚,狠狠攥住心扉。
  好像抱得再紧,她与他之间都有了层看不见的隔阂,隔却相贴的两心,隔却所有的快乐与美好。
  她也,好疼啊……
  如果,她不记得就好了,为什么要记得呢,她那么那么不容易,才说服自己……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好开心,她无忧无虑,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姑母纵着她,他也纵着她,她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亲她。
  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荒唐,她甚至还想过,待到明年大婚后,她与他可以圆房了,会不会,更快乐。
  她以前叛逆的时候,可偷偷存下了好多这个图那个图的,还有小陶俑小瓷人儿的,可以拆开合上的那种。
  萧芫在心底轻轻笑了,却好像,比哭还要难受千万倍。
  为了每天开心的日子,她可以不在乎夜里的梦魇,不在乎惊醒时的难受,觉得自己可以把前世都告诉他,和他一起保护姑母,好好过好今生,一直这样天长地久下去。
  永远幸福。
  因为,这已是她整个前世今生,所拥有过的,最最美好的时候了。
  她曾经,想都不敢想会有这样的日子。
  没有束缚,每天活在爱与包容里,前世不好的事也都在今生扭转……
  所以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啊。
  李晁,你前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静静被他抱起,华服簇拥下的冶丽面容靠在他胸膛,斜红面上,只余苍白。
  路过满园葳蕤,路过袅袅清风,路过翻飞的蝶翼,甬道幽长,宫门大敞。
  来到颐华殿侧面花厅。
  淙淙流水淌在耳边,池中的荷花、岸边的合欢在司苑司宫女的照料下正是荼蘼之时,幽幽清香飘来,与厅内博山炉的花果熏香缠绕,不分彼此。
  她坐在软榻上,他蹲在她面前,龙袍曳地,膝盖几乎触地。
  他真的瘦了好多好多,面色也不好看,唇瓣更是显出一种枯败的苍白。
  在旁人眼中,他这张更显凌冽的俊美面容该是愈发威重,一言御万物,江山社稷尽握于掌心,想如何便能如何。
  可是此刻,她只望见了他灵魂的无数裂隙,几乎破碎,只差丁点儿,便要散落一地。
  李晁唇角弯起,从不显喜怒的面上向她捧出一个笑,摊开掌心,“芫儿,我雕了一本书,是游记,写了每一处州郡的名字,你喜欢的地方,便刻得大些。”
  “等以后……”
  喉头哽动,差些说不下去。
  可还是说下去了。
  “以后时局稳定,没有危险了,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你看了那么多游记,也亲眼瞧瞧,那些地方和书里的,是不是一样。”
  “我会努力动作快一些,除去朝中所有隐患,攘外安内,还朝野平稳,百姓安定。让这一天能……早些到来。”
  萧芫纤浓的长睫轻垂,很安静地望向他的掌心,显得有些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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