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是很鲜亮的玉石,蕴发着莹莹的光华,雕刻的书页打开,刻纹密密麻麻,好像一张小些的舆图。
  他的字迹规整严谨,色彩却是明亮的青金,层层叠叠,有些暗些,有些亮些。
  让萧芫想到了薄暮冥冥时,天穹自深蓝到朱红的壮丽,缤纷彩炉般,渐染开世间所有美好的色泽。
  从小到大,她所有和他说过的,想去的、赞美过的地方,他刻的字体都要大一些。
  他的过目不忘真厉害啊,她说过的话,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
  萧芫抬手,伸向他。
  他向来肃正古板,从不言说如果,不承诺未来,可这一段时日,他已说了无数次未来。
  印章、圣旨、缠讳纹、凤凰花林……还有这本玉石游记,每一次,都恨不能留下无法弥合的痕迹,千古不朽。
  李晁主动将掌心迎上她,可她莹润的指尖,却避开中间的玉石,触上了他宽大手掌上的道道伤痕。
  轻声问了一句。
  “疼吗?”
  是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她对他说的第一句。
  一刹,所有的强撑,都陡然溃散。他却不敢握紧,不敢倾身一个拥抱。
  他望着她,深邃幽沉的眼眸盛了雨雾,一切情感滂沱落下,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懂了。
  可他却说,
  “不疼。”
  萧芫一瞬,摇摇欲坠。
  “芫儿……”
  他慌乱无措地抚上她的面颊,她的每一滴泪,都好像是在心头剜肉,话语控制不住,渐渐破碎。
  “芫儿,别哭……不哭好不好,只要你能开心些,真的,真的怎样都行……”
  “不想见我,我就不出现……都会和从前一样的……你喜欢陪着母后,便可一直在慈宁宫,你喜欢游记,喜欢好看的衣裙物件……”
  “……若不想我送,我将私库令牌给母后,你想要什么,便使宣谙姑姑去取。”
  “你羡慕女夫子可以去山川河海游历,以后无内患了,你去哪里都行。母后……母后手下有一支凤翎卫,武艺冠绝天下,定能护好你。”
  “……芫儿,芫儿,不哭了好不好。”
  他用伤痕轻些的手指为她拭泪,可泪水落下来,晕开掌心尚未凝固的血痂,染成了赤色,一滴接着一滴,有些没入广袖,有些滴在衣摆。
  浸入墨袍金色的绣线,蜿蜒盘踞的五爪金龙眼眸生了血色,仿佛是代替他,流下泪来。
  萧芫眸中,盈澈映着这一本特别的游记,瞳内像下了一场连绵的大雨,银河倒泻落入人间,也将这一方小小的影子淋了个通透。
  捧起时,满满是他掌中的暖意。
  萧芫哭着摇头。
  不知究竟是为他的哪一句话。
  他道出她未来所有可能的愿景,每一寸,没有他的愿景。
  选择触手可及,可她说不出来。
  一瞬会恍惚,恍惚他高大巍峨,直身而立,她伏在他脚下,支不起身子,只余撕心裂肺的乞求。
  【李晁,李晁……陛下,萧芫求您,让我去陪姑母好不好,我不能没有姑母,真的不能没有……】
  无论怎么仰头,她都望不清他的神情。
  只有冰冷又残忍的话语。
  可现在,她坐在榻上,望他时,只需稍稍低眸。
  腕上的佛珠与玉石相碰,音色温雅,她的手掌与这一方玉雕游记相比,玲珑小巧。
  仅能勉强握住。
  萧芫闭了下眼,自袖中拿出一方绣帕。
  倾身,放在了他掌中,泪与血将雪白的帕子染上温柔的胭脂色,有两滴自长睫落下,正在中央。
  “李晁。”
  她唤他,嗓音发颤,哽咽。
  “不要这样了……”
  “会疼的。”
  第89章 预知
  几日前, 夜幕初临时。
  天边纤凝抚月稍,人间暮霭沉沉。
  慈宁宫侧殿内,阑珊的灯火中, 映出一个伏首跪地的纤细身影。
  声线沙哑哽咽,一字一句道着这几月来,萧芫每夜的梦魇。
  以及,梦中偶尔的呓语。
  待直身抬头, 丰润柔净的面容迎上摇曳的烛光,照了个分明。
  此人, 正是漆陶。
  满面泪痕,神色惶惶,偏又那么坚定。
  说完,复深深叩首,“这些便是奴婢知晓的所有,求太后、陛下, 想法子救救娘子!”
  李晁立在阴影处,始终一言不发。
  太后轻叹一声, 令宣谙扶起。
  “你与芫儿名为主仆, 却情同姐妹,便该知道,予和皇帝待芫儿之心比你只多不少, 你之前不说,为何,现在又说了呢?”
  漆陶又落泪, 几不成声。
  “奴婢一直想说, 想寻太医为娘子对症诊治,起码能让娘子夜里歇息得安稳些, 可娘子不允,无论奴婢怎么劝,只说无碍。”
  “娘子每每惊醒,总是满头的冷汗,又哪里是无碍的模样。
  奴婢不敢违抗娘子之令,只能在御医请脉时旁敲侧击地询问,御医口中,娘子的身子确无大碍,奴婢……奴婢便真没了法子。”
  “后来,从娘子的话音儿里,奴婢听出,似乎娘子自己知晓梦魇的症结,娘子是自己不打算医治。奴婢几次三番劝娘子告知太后与陛下,娘子始终不肯,可这一回……”
  漆陶痛哭出声,“奴婢,奴婢只恨自己不曾早些说。”
  太后回忆起她每回询问时萧芫的反应。
  总是仰着笑脸,撒着娇蹭到她怀中,黏黏糊糊地道:姑母怎的还记得,我早就好了。
  这丫头,真是个小骗子。
  想着待她醒来定得好好教训,可思及她此刻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的模样,又心疼得怎么都舍不得。
  漆陶退下后,许久,李晁方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
  烛光似水波,漫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沉郁而憔悴,平静接近于死寂的表面下,压抑着某种熊熊腾起的毁灭欲。
  不是对旁人,是对他自己。
  【……李晁李晁,今日我可高兴了,因为我做了个特别重大特别勇敢的决定……过会儿你就知道啦。】
  【李晁,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的眉眼诉着千思万绪,而他只道是寻常,以为只是一个转身,以为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她依旧在原地,会续上所有未尽的话语。
  可真的再见时,已再也回不去。
  她已被囚困在梦魇中,那般痛苦,怎么也无法醒来。
  威肃的身影立在地心,正对上首端坐的太后,忽然,膝盖屈下,通地一声,几乎砸在地上。
  太后目如寒冰,撑着扶手,缓缓起身。
  “皇帝,你知道芫儿是怎么回事?”
  李晁眼眶泛红,缓缓仰头。太后已步下玉阶,到了他身边。
  雍华的衣摆逶迤在地,真的动怒时,通身的威势仿若龙凤盘踞,齐鸣而出,李晁平日再厉害,在她面前,也不过是像一头刚刚长成的幼龙。
  这是她的孩子,太后如何能不了解,只是须臾的眼神交错,就已经知道。
  这一回,是肯定。
  “你是现在,此刻,才想明白,才算是知晓。”
  李晁下颌紧绷,克制着,让声线不要那么颤抖,“是儿臣之过。”
  “芫儿曾问儿臣,问儿臣会不会另娶他人,问若她是月娘,儿臣是否会和平昌侯一样……后来醉酒,她哭着不想回宫,只想回家,儿臣便带她去了王府。”
  “再后来,她问儿臣,若……”李晁顿了下,方接续下去,“若母后您不在了,为了朝政,儿臣会不会娶萧若。”
  “一次梦魇醒来,儿臣问她梦中为何,她却一回想,便头痛欲裂。”
  “黔方之案,是芫儿一开始提出要查陈御史,且很早便对长公主和平昌侯显出敌意。后来利用二公主设计清湘,趁机拿到公主府账本,方有如今局面。”
  “王夫人之事,若儿臣所料不错,母后应从未和芫儿提过,但她两月前便已派御医前往……所有这些,她都不想让儿臣知晓。”
  “儿臣暗中相护,同时派出所有暗卫,并令江洄从明面上探查。但不仅萧府,淑太妃处、王太傅府,乃至大长公主府,皆未寻得蛛丝马迹。”
  李晁说到此处,猝然闭目,额边青筋绷起,悔恨化作长睫间的晶莹,眼尾忍得通红。
  “芫儿昏睡之前,曾道,有话要对儿臣说,可当时边关急报……”
  “你便离开了。”
  太后神情转淡,压抑的气氛愈加浓重。
  李晁咬牙咬得腮边鼓起,一向笔挺的身姿微不可察地稍弯,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背上。
  太后靠近两步,温热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轻拍了下,“起来回话。”
  眸光平视,悬在虚空,“你道,是你之过,可这又何尝,不是予之过。”
  说罢向前,步伐缓慢,迎月色立在棂窗之下。
  “所以,你是因此事,方遣人严密监视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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