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种种加起来,她若真是一切的幕后主使,何止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才是应当。
  可据她所知,大长公主不仅痛哭着忏悔己过,最近更是忙于筹备清湘和端王的婚事,低着身段四处下婚帖。
  这痛改前非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太像布了这么一张弥天大网的人。
  尤其,大长公主有王太傅,平昌侯有月娘,平昌郡,真的会完全为大长公主所用吗?
  若她只是个明面上的棋子,那真正搅弄风云的,难道是……
  一个低调沉默的身影浮现,萧芫越想越觉得可疑。
  难道是,端王?
  第86章 咒罚
  只有端王, 才能将前前后后的所有事都串联起来。
  最开始的淑太妃兄长陈御史是他的养舅父,他又与清湘有染,借这层关系攀上大长公主后, 做什么都方便。
  但,若是端王,李晁就显得太无能了些。
  别说李晁,姑母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一声闷响, 硬质的奏章落于案上,太后轻嗤一声, “平昌侯若有这个胆子,当初便不会窝囊到去求娶端阳,还这么多年居于平昌,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见过几面。”
  萧芫心中暗自点头,加了一句,连婚前妻子与旁人苟合诞有一女都不知, 现在知道了,还是一个屁都……咳, 一个字都不敢说。
  “说他蠢, 蠢到被人利用这么多年,予倒是信。”
  李晁的声音无甚波澜,依旧恭敬严谨。
  “母后圣明, 重明寺月娘去信旁敲侧击询问此事,他确实像是全不知情。”
  “除去大长公主与平昌侯这两人容易,但棋子没了还能再有, 儿臣想从边关与平昌两处下手, 将所有意图谋国之人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罪行昭告天下。”
  以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劳永逸,才来得干净。
  太后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李晁行事预备的几处思路略加纠正,今日的议事便算了了。
  如今的皇帝,思虑周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必费多少心思。
  可李晁告退时,萧芫却久久没听到姑母肯允。
  心底有些疑惑,正想悄悄离开,便听见姑母开口,话语间满是复杂。
  “前朝事忙,皇帝除了政务,也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
  萧芫心头重重一跳。
  一室寂静。
  好几息后,李晁方应了,嗓音有些不稳。
  他已尽力掩饰,可依旧每一个字,每一个气息,都如一把无形的刀,割得她心上血流成河。
  再次告退,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去吧”,萧芫再忍不住,倏然转身。
  可已经晚了,他已向外行去,隔着屏风,他的背影那么朦胧,但已是好几日来,她头一次望见他。
  泪湿了指缝,她死死捂住嘴,不想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不想让他察觉她在这里。
  只心控制不住,反复念着。
  念着……
  念着他怎么连背影,看起来都消瘦了那么多啊……
  悲伤与痛楚褪去了所有麻木,猝不及防卷土重来,仅仅几息,他仅仅刚转过外间屏风到了殿门,萧芫已哭得浑身颤抖。
  殿门轻响,如同闷雷震得心上剧颤,她猝然闭目,长睫湿黏,泪水几乎成股,溃堤流下。
  脑海里他分成了两半,成了两个人,一个她刻骨思念,恨不能日日相拥,片刻不离,一个一寸寸碾碎她的脊骨,剥夺她所有的在意与念想,任她衰竭而亡,也依旧冷眼旁观。
  他的名字成了咒罚,只是念着,便如祝浆与寒冰浇心,身如炼狱。
  挖心的孤独与折磨寸寸压下,愈来愈重,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摒弃不掉脑海中的那一抹身影,摒弃不掉他道着“劳母后忧心”的隐隐颤抖……
  为何啊,为何要这般啊……
  悄无声息落入一个怀抱,姑母的声音满是心疼,“予的芫儿啊……”
  脸被捧起,柔软的帕子拭过面颊,“莫哭,万事随心,这般折磨自己,终究会受不住的。”
  “别怕,都有姑母呢。”
  “姑母……”她哭得有些发不出声,力竭到只剩下疲累与空茫,心那么难受,“姑母,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好像……好像怎样都不对……”
  绳结另一端的他,哪怕不入眸底,她仿佛也能隐隐感同身受,情感搅在胸口,纠着梗着,每一下的跳动都那么费力,挣扎不能。
  她坠落在泥潭里,口鼻深陷,几欲没顶。
  “傻孩子,再难以抉择之事,总要做了,才知晓答案。”
  “随心而为,哪怕后悔,有予在,亦无妨。”
  ……
  满月盈心,如镜高悬。
  萧芫独自一人,抱膝坐在慈宁宫高高的重檐庑殿顶正脊之上,两端的鸱吻端正静谧,与天边的星子一同陪着她。
  不远的屋檐边上,丹屏静静凝立守护,身侧是露出一截的木梯。
  萧芫望着薄纱般的轻云不时抚过玉盘,又倏忽溜走,忽然间便觉得,她应拿坛酒上来,举杯邀月,大醉一场。
  酒能消愁,更能解忧,是不是醉了,她便能短暂地忘记些什么,无论忘记什么,都比什么都记得的好。
  但她没有开口。
  几日的逃避,已经够了。
  远的不说,近的便有清湘郡主的婚仪。
  无论底下如何不堪,面子上他们仍是正经的大婚,皇室总要出一人应付一二,姑母不会出席,便也只有她了。
  诸事繁多,她本从一开始,就先是即将母仪天下的未来皇后,其次,才是他李晁的未婚妻子。
  再回颐华殿时,恍若隔世。
  大殿内分明与她离开前并无不同,可立于地心,每一处映入眼帘,已觉有天渊之别。
  她将那日领他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路过的所有奢华摆件前,都顿住步子。
  最后停住的地方,是玲珑塔前,是她借着酒劲儿蹦上他的身,他忽然亲下来,那是他与她之间,最激烈的一吻。
  泪流得太多,心再痛,都已经哭不出来了。
  也是,一桩好事。
  没有停留太久,抬足踏过纱幔。
  千秋宴诸项事宜已毕,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前朝调整,后宫亦是,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她得亲自去一趟六局。
  步上台犀,踩上脚踏,她立了一会儿,才掀开被衾。
  忽然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循声去看,是她的佛珠。
  落在紫檀木上,色泽一模一样,几乎融为一体。
  低身,拾起。
  恍惚间,仿佛有微凉的柔软花瓣落下来,随珠串一同落在掌心,法师沙哑的嗓音响起。
  【施主,可想求一串佛珠?】
  ……好啊。
  我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萧芫倏然弯下了腰,好一会儿没直起来。
  佛珠捧在心口,一点一点,挪上榻。
  不敢放下床帐。
  月色如水倾泻,流淌在她冶丽脆弱的眉眼,窗外树影婆娑,随风微晃。
  夜半,守在外间的漆陶悄然起身,抱着被褥到床榻前不远,小心铺下,隔着一层纱幔,静静守着她的娘子。
  一夜无梦。
  当银沙般的月光被熹微的晨光覆盖,榻前的地铺收起,萧芫惺忪醒来。
  立式的铜镜前,水华朱色的齐胸襦裙沉稳奢贵,香云薄纱罩衫呈浅一些的莲红,隐约透出美人玉白的肌肤,更衬得容色炽艳,灼如朝阳。
  眉心一点孔阳朱砂,斜红乃香瓣勾勒,面靥坠以碎红玉石,最后,挽起耀目的選金披帛,回眸时高高的丛髻上步摇微晃,莲步轻移,从容雍贵。
  撑起牡丹戏墨的油纸伞,漆陶落后小半步,半搀着娘子。
  玉阶亭前绿树葱茏,裙摆逶迤而过时,有蝶蹁跹,目光追随而去,那瑰丽的蝶翼迎着金晖起舞,落在亭顶重檐攒尖一角。
  “娘子。”
  漆陶目光向前睇着,低声提醒。
  “是萧相。”
  王太傅自请罢官之后,朝中太傅一职是由萧正清暂代。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话语间,那儒雅疏离的中年男子已抬步向此处走来,紫袍威重而耀目,面上露出几分急切。
  萧芫目光淡漠无波,还有三步之距时,丹屏上前,单臂将人拦住。
  “萧相拦我的路,可是有事?”
  声线含了几分讽刺。
  萧正清喉头窒住,眼神却一刻不离。
  萧芫冶丽的容色里,有着他每日每夜辗转梦回都想求得的影子,今日,终于在他眼前,他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
  可,那眼角眉梢每一丝的冷漠与恨意,都如同尖针刺心,提醒着他,半生已过,恍然回眸,已是众叛亲离。
  他放低了声线,切切看着他的女儿,有些无措,“芫儿,七月里便是你母亲的忌日,今年为父想邀你过府一同祭奠,可否,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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