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萧芫浅浅阖上眸子,面对供桌,双手合十,静静凝立。
  许久,将佛珠一圈圈盘起,置于供经之上。
  长明烛光轻曳,幽幽洒在隐约晦暗的经文上,规整清隽的簪花小楷一如既往,连隐隐的锋芒都全然不见。
  清透柔顺的裙摆长长逶迤,转身时滑过悠然的弧度,短暂地与明黄贡布相接。
  纱幔一重重落下,她趿屐越行越远。
  身姿娉婷,清淡如烟。
  侬丽而圣洁。
  此心如磐不移,她依旧如最初面对僧人时,望他,一生平安顺遂,所得皆所愿。
  真挚,虔诚。
  第59章 悔悟
  “大监。”
  小内侍为难的语调传过来。
  “今日的午膳, 圣上又原封不动让端走了。”
  言曹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在廊庑前踱步打转。
  自从那日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后, 圣上便好似全然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面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口中再也不提萧娘子,可每日晨起第一桩事, 便是亲自折花插瓶,使人往颐华殿送去。
  风雨无阻。
  一开始尚好, 可是近几日,连膳食都用得不多了。
  尤其政务繁忙时,更是变本加厉,今日,竟是一口未动,原样让端了出来。
  圣上这副模样, 比之前生怒时还要令人害怕。
  他甚至闪过念头,想去寻萧娘子, 又被理智压下。
  总归不合适, 萧娘子想必也不乐意见他。
  “言曹。”
  言曹立刻回身行礼,“陛下。”
  李晁抬步,自门内越出。
  整个人萦绕着几近躁动、甚至暗暗暴虐的气息, 偏又被他压抑得很好,仿佛是当真平静。
  只有眼睑下方,有一抹淡淡的, 不明显的红。
  “江洄可到了?”
  言曹恭敬地答:“圣上的旨意刚出宫门不久, 江寺卿应已在路上了。”
  李晁低沉应了声,令:“你在此候着, 若他来,引他去御花园。”
  步伐未停,每一步都很大,像是有什么急事。
  言曹望着圣上的背影,不禁苦了脸。
  何时政事在御花园商讨过,还不是萧娘子每日这个时辰都会过去一趟。
  要他说,未婚夫妻之间哪能与政事一样掰扯得那般清楚,糊涂一些,认个错哄一哄便也过去了,这般僵着,于身于心都不好。
  偏圣上较真得可怕,宁愿就这般偷偷在暗处看上两眼,也不愿意当面道一句和解的话。
  让人不禁想,摊上这样的君主自然是好,可摊上这样的郎婿,当真是够人遭罪的。
  御花园淙淙流水旁,沁芳亭微风习习,江洄依言来此,对于地点的变换不曾表现出半分疑惑,恭敬行礼后,便将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李晁尽管有些心不在焉,但依旧简单翻阅后便精准点出可疑之处,三言两语确定了下一步调查的方向。
  结束时,江洄同往常一样,奉上用以掩人耳目的大理寺奏报。
  可李晁却没有第一时间放下,修长的手指微动,稳稳翻开了封皮。
  这般异样,江洄不由抬眸,但只堪堪抬到了奏章的高度,便又克制着垂下。
  奏报虽是掩人耳目,但里头的内容却是实打实的,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忽翻到一页,李晁沉声捻弄着其上的一行字,“长公主府……”
  ……
  “你是说,长公主府库房失窃?”
  松枝义愤填膺,回禀:“是,娘子,他们竟还光明正大报了案,旁的不说,只道是数额巨大,让官府定要追回。”
  “哪有这般巧的事,咱们前脚要清点账目,他们后脚就失窃了,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萧芫指节轻扣书案。
  “咱们清点,只是看宗室的账务,并不会派人实地查验他们购置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如此,不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漆陶也道,“过往的账务都存了档,誊抄不止一份,并非是说毁就能毁的。”
  萧芫眸光一转,想到什么,倏然起身。
  “将长公主府有关的账务都收拾好,随我一并去慈宁宫。”
  禀明了姑母,商议出大致头绪,出来后望见沿途的浓绿,才后知后觉今日一忙,连去御花园也忘了。
  脚步一转,令她们先将东西带回去,不必跟着。
  本就忙碌,再不松散松散筋骨,整日埋身案牍,怕是连魂儿都得僵了去。
  ……
  慈宁宫内。
  太后看着正正与芫儿错开来的皇帝,再听着他口中的话,眉梢微动,眸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身子向后靠,静静听他说完,神情始终不曾有半分变化。
  直到李晁话音落下,方慢悠悠开口:“皇帝此言,可曾与芫儿说过?”
  太后的目光分明没有半分咄咄逼人,可李晁依旧感受到了沉沉的压迫,听到她的名字,袖中的手微颤着捏成了拳,心上钝钝泛起闷痛。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不明显的低头,干涩道:“不曾。”
  “不曾……”太后重复着他的话,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那你可知,就在刚刚,芫儿来了,所说的话与你相差无几。”
  “但同样的事,予可不会同人再商议一遍。”
  李晁喉结几番滚动,眼眶干涩得连转动都难。
  她说的……与他相差无几。
  那日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几乎成了梦魇,无时无刻不鲜血淋漓。
  她已成了与他最契合的模样,可他,却好像,不小心将她弄丢了。
  殿内静得连窗边的树叶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李晁艰难地挪动步子,行了一礼,沉默转身。
  折出屏风时,听得殿内太后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如今,予竟也不知,为了江山社稷,将他养成这般性子,究竟……是好是坏了。”
  之后便是宣谙的低声劝慰,再听不清了。
  李晁心像是破了一个洞,有些木木的,渐渐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过往的光阴一寸寸侵袭,前所未有地清晰。
  从很小的时候,面对一些提议与管束,她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不要,他以为她不懂,很认真地与她讲道理,不厌其烦。
  却不曾留意到,她眼中的希冀慢慢泯灭,浮现起难受与落寞。
  那时她那么小,刚到宫中,与母后也并不相熟,他迟了十几载,到了此刻方意识到,对于她来说,那是身不由己的寄人篱下。
  她应是不懂的,因为与之前相比,已是犹如天堂。
  后来,她慢慢长大,与母后极为投缘,比亲生母女还要亲,渐渐活泼明媚,张扬肆意。但他对她从不曾变,尤其,订了婚约之后。
  甚至愈发严厉。
  他仅仅大她三岁,也总有不成熟之处。
  崇信太傅教导时,他一股脑儿将所有圣人所言,所谓皇后应有的德行套在她身上,也那般要求她。
  每每学有所成,尤其因此推动政事时,他便希望她也懂得,也觉得,她应该懂得。
  大到国事,小到琴棋书画、一言一行,他总是滔滔不绝,她也着实不负所望,尽管中有曲折,可最终,总能让他满意。
  每每她因此哭闹、争执,向母后告状,他仅在一开始稍稍怀疑自己,后来,就把让她听话当成了一种习惯、挑战,甚至,是一种乐趣。
  脚步停住。
  烈烈炽阳之下,他像被搁浅的鱼,只有真正失去时,才意识到,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他总怪母后纵着她,可……若没有母后呢?
  她只面对他,所有愿意与不愿意的事都不得不做,又无处可说,她会成了什么模样?
  李晁心忽地一绞,细密尖锐,好一阵儿喘不上气。
  这般炎热的天气,可他额角,却渗出了冷汗,唇上无一丝血色。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我真是厌恶透了,你拿什么圣人之言硬生生套在我身上,妄图将我变成一个你随意操纵的傀儡!
  ……
  你想要的,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你在做什么啊,李晁。
  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啊?
  “陛下,陛下?”
  “……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李晁猛然回神,眼前晃了一瞬。
  良久,再抬步时,依旧沉稳雍正。
  可又好像,仅仅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
  萧芫佯佯循着御花园的小道而行,分枝拂柳,偶见轻盈的蝴蝶飞来,便停住步子颇有兴致地看。
  蝶翼蹁跹,虽无春日繁花,可在葱茏翠绿间,也依旧美不胜收。
  偶见与自己衣裙颜色相近的,便提起广袖,轻柔的透纱缓缓拂动,宛若一只大一些的蝶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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