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我……”
一时有些无措, 她想说,她并非故意,可若说出口, 好像就更不对了。
李晁唇绷得泛白,原来,比她客客气气唤他陛下更痛的,是她几乎本能的避之不及。
喉结深深滚动, 压抑着呼吸。
“萧芫,现在, 我与你之间,就只剩下这样的事了,是吗?”
一股毁灭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出,什么密报,什么政事,所有他与她之间可能存在的隔阂, 都应一炬以焚之。
可转而又自嘲。
自嘲这几月来,哪一回她主动来寻他, 不是因为正事呢?
其实……也有的, 只是,久远到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那时是何感受呢。
他一面欢喜看到她活泼的模样,一面又烦躁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推拒他的苦心。
有时甚至匪夷所思, 他李晁的皇后,怎么能是这般为了玩乐掏空心思逃避读书之人?
萧芫听见,诧异地看向他, 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叫, 就只剩下这些事?”
这些事,难道不才是最重要的事吗?
触及他的目光, 她反应了过来。
心抽痛一般,受不了地又后退一步,撑着书案稳住身子,湿润着眼眶笑出了声。
她问他:“李晁,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你要一个德行兼备的皇后,万事都能知晓、明白、与你并肩,恨不得是和历朝那些贤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泪破碎着,她艰难地一字一顿,扬起的唇角比哭还让人难受,“我现在,可算是有些接近了?”
“可你却又不满了。
……李晁,你不觉得可笑吗。”
她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
面色一瞬惨白。
只因他切切实实这样想过,甚至就在刚刚,教她看密报时,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他在说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我……芫儿,不是的。”
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圣上,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徒劳地想抓住什么。
“你不要碰我!”萧芫眼泪连成了线,布满了因激动而潮红的面庞。
脊背支撑不住一样弯下,话语像是肺腑里呕出来,连着破碎的五脏六腑一起。
“那么多年,我说我不快乐、不开心、不想要时,你只会拿大仁大义压我。
皇后的名头像是枷锁一样套在我身上,你一提,我万般的理由都成了毫无道理,只能任你摆布。”
“你太能言善辩了,李晁,你总是有那么那么多的道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能引经据典地来规诫。
我想通了,也明白了、认命了……”
通红的眼眸几近愤恨。
“梦到我在荒芜的院落里,听着你与另外一人行大婚之礼时,我不知有多怕……可那日,我只是想向你要一个承诺,你却连正面的回答也不愿。”
“现在,你又在要求我什么呢?”
李晁心如刀绞,浓浓的不祥笼在心头,好像再不做些什么,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上前,失控地紧紧将她纳入怀中,她因哭泣而不自控颤栗的脊背像是扎在他心头的针,某一刻,忽然感同身受。
没意识到的时候,泪已经从他眼眶中滑落。
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含着颤抖,“芫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这样说。”
萧芫用力挣扎起来。
李晁不敢强留,可还是晚了,萧芫慌不择路,冲着他的小臂狠狠咬了下去。
倒下的锦杌被骨碌踢到了墙角,萧芫退开了好远,闭眼平复几息,再睁眼时,始终垂着眸,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愿沾。
浓烈的爆发之后是钝钝的麻木,她麻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
良久,平静开口,如一潭死水。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姑母说得对,我及笄了,也该懂事了,不会再任性了。”
李晁看着她,眼眸像在沸水中滚过一样,连眼眶都红得骇人。
可他的面上又无一丝血色,痛楚太多,集成了空洞。
袖中的指尖紧绷,一直在抖。
张开唇,可又好像哑得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萧芫偏头,看着外头亮起的昏黄宫灯,眸中近乎荒芜,仿佛再多的光亮也映不入她的眸底。
她扶着身侧的圈椅,停留了会儿,如在汲取能支撑自己走回宫的气力。
推开门时,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从未听到过他这种语气,这种……近乎卑微乞求的语气。
“芫儿,我会听的,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不愿意,我都听,好不好?”
萧芫背对着他,咬紧了唇,咬到泛白。
闭了下眼,“为什么呢?李晁,你想要的,难道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只不过,这个壳子底下的人,恰巧是我罢了。”
……不然,算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和她的争吵,算什么呢?
他所有的不喜、不认同,都是萧芫这个人的本性。
每当她改变自己,向他心目中皇后的模样靠近一分时,他便认可一分。
抗争过,顶撞过,但好歹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
时至今日,若她想,她已经可以分毫不差地变成他口中要求的模样了。
也算完满,不是吗?
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萧芫推开门,裹着满身寒霜,投入了初夏微凉的夜色中。
月光泠泠,苍穹一片深黯。
言曹看到,没隔多久,圣上便追了出来,步伐竟有些不明显的踉跄。
心一下沉入了谷底,他慌忙跟了上去。
他以为圣上会追上萧娘子。
可是没有。
圣上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萧娘子停下时,圣上也会停下。
再担忧焦急,也不曾向前。
竟像是……不敢。
直到,萧娘子入了颐华殿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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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萧芫忙着侍奉姑母,忙着清点内宫及宗室账务,不曾去寻过李晁,李晁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总是来颐华殿。
只是听漆陶提了一句,她从御书房回来那日,守门的内侍看到,圣上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到了上朝的时辰,他才离开。
萧芫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和没听到时一样。
至亲至疏夫妻,及笄、成婚,本就该相敬如宾的。
她到此时此刻,才算是真的想通了。
对旁人的期许少些,过好自己的日子,守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便已经很好了。
什么青梅竹马、未来的少年夫妻,混杂太多,只能平添负累。
该早些想通的。
萧芫想。
若能早些想通,前世即便同样的结局,她也不会那般痛苦。
早些想通,今生……就不会开始,不会这般,被伤得痛了,才知道割舍。
“娘子。”
萧芫目光移过去,看到漆陶捧着一个精致的插花进来。
“还是御前送来的,说是……是圣上亲自去折的,梅瓶,也是圣上亲自选的。”
漆陶的声音含着几分小心翼翼。
只淡淡一眼,萧芫视线便挪了回来。
不咸不淡道了句,“知道了,放那儿吧。”
漆陶应声,到案边,恭敬地将昨日的换了下来。
连着好几日了,圣上不来,却日日都使人来送花。
放在以往,只有圣上亲自来颐华殿时,才会为娘子带上一枝。
如今却每日不断,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
又是几个日升日落,到后来,漆陶已不会再请示萧芫,只是每日晨曦时分,默默用今日的花换下昨日的。
就这样,萧芫书案上的花始终新鲜,也始终日日不同。
这段日子,萧芫白日去慈宁宫,夜里回来也有处理不完的宫务,每一个时辰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忙碌起来,倒是没有空暇、也没有精力想另外的事了。
也……许久不曾梦魇。
恍惚间,仿佛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一直到她想也想不到的以后。
只是偶尔太累的时候,脑海放空,会无意识地回忆起那一日,御书房的昏暗灯火下,他将她压在御案上,倾身霸道的吻。
还有姻缘词中,三生石前,两人相贴的手掌。
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几分话本里所谓情窦初开,所谓花前月下是何等滋味。
唇边噙起若有似无的弧度,如瀑的墨发披散,几缕绕在纤柔如玉的皓腕上,发梢触着悬于柔胰中的,古朴的佛珠。
一段时日的供经与贴身佩戴,让佛珠愈发莹润光滑,仿佛晕着淡淡的佛光,使人望之便心生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