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萧芫垂下眼睑。
  这样紧要的关头,内宫出入皆由禁军接管,内侍省殿中省都龟缩一隅,更别提内宫六局了。
  日常的事务至多不过半日,倒是不日掖庭要与刑部对接,罪臣女眷有些流放,有些会充作宫婢。
  这样的时候,那些个兵书反而是消磨时光的好东西,十几本到今日,剩下没研习的,也不过半本。
  “窗边水汽重,娘子不若去前殿瞧瞧圣上送来的珍奇异宝?不止有笔墨,各样的饰品绸缎也不少,游记圣上想您还未看完,便没吩咐底下的送。”
  萧芫听到有些怔怔。
  自那日宫外醉酒后他们便鲜少碰面,时光渐渐将羞恼消磨,只剩一点若有若无的渴盼。
  她不知道,这样不怎么多的渴盼,算不算得上思念。
  她一开始躲着他,后来他忙得宵衣旰食,给姑母日日不忘的请安都能免则免,姑母甚至玩笑,若非奏章上的字,怕是都要忘记皇帝的模样了。
  但也正是他的忙碌,让姑母不必劳心劳力,能好好修养。
  今生与前世有些地方不同,又总有些地方相似。
  就像这次,尽管黔方之灾并未糟糕到前世那个地步,他也依旧在此时,往独揽大权的方向大大迈进了一步。
  也正因境况不至于糟糕,他得以将一切纳入掌控,高坐帝台翻云覆雨,不曾如前世一般伤筋动骨。
  她由衷为他高兴,也为姑母高兴。
  总归,一切向好。
  披了外裳步出内殿,转过屏风,抬眼满目华光。
  珠玉绫罗在昏暗的天光下更显自蕴的熠熠宝光,整齐堆落,如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峦,无一不精美,无一不珍贵。
  而这些,颐华殿的宫侍们早已司空见惯。
  圣上何时不送了,那才是稀奇呢。
  萧芫草草看了一遍,随手拿了串珠子把玩。
  明眸稍回,“他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吗,还有空想着往颐华殿送东西,莫不是言曹挑的吧?”
  “哪儿能啊,”丹屏脆声道,“娘子,中官来的时候还悄悄与奴婢抱怨,圣上纠结这个又纠结那个的,害得他来来回回跑了足有七八趟库房呢。”
  萧芫瞥她一眼,眉梢终是露了笑意,珍贵如观音净瓶倾下人世的一滴玉露,滋润得本就瑰艳的容颜愈发靡丽,一刹让满室华光皆成了陪衬。
  怪不得言曹是御前大总管、内侍省大监呢,瞧他这话,若说予漆陶,怕是半个字都传不到她耳边。
  漆陶含笑瞪了丹屏一眼,“你倒乖觉,这般认真地替旁人传话。”
  丹屏笑眯了眼,“嘿嘿,我也是想让娘子开心嘛。”
  看到最后,一方剔金漆木盒入了眼帘,萧芫将手中罩木盒的锦缎放到一旁,摁开锁扣。
  往里一看,无论是漆陶或是丹屏,都沉默了。
  丹屏脚下蹉着悄悄靠近漆陶,悻悻耳语,“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
  漆陶看她一眼,含了丝恨铁不成钢。
  萧芫面上看不出情绪,抬手,从中拎出一串珠串,又是一串……
  到第八串时,忍不住呵了一声。
  “丹屏。”
  啪嗒一声,木盒的盖子盖上了。
  丹屏忙应。
  “将这些珠串并木盒,好生送去御前,见不到李晁,也给我亲自送到言曹手上。”
  “是。”
  丹屏怀中护着木盒,灰溜溜打伞顶着风雨出去了,漆陶望着外头的天色,有些担忧,“不知御前什么境况,咱们冒冒然派了人去,也不知妥不妥当?”
  萧芫:“何必管他妥不妥当,只管咱们能与不能便是。”
  “人面都不露一个,倒是好意思这般要东西,干脆我也使个人,将那串劳什子丢到他御书房里得了,如此干干净净,两边都松快。”
  漆陶呐呐,再不敢多言。
  少顷,宫门上的中人尽职尽责披着风雨入殿,“禀萧娘子,二公主求见。”
  萧芫眉心刚蹙起,便听得下一句,“公主殿下道不是为自个儿,是代淑太妃请您去栖和宫做客。”
  为淑太妃?
  萧芫立时想到了那个还在诏狱里的监察御史,还有前世因此被牵连时,李沛柔在她面前狼狈不堪、痛哭乞求的场景。
  淑太妃不好也不能向姑母开口,唯一的法子,便是寻她转圜。
  今生她与栖和宫的纠葛比前世多些,起码上回春日宴派人去寻淑太妃的那一遭,便是个隐晦的人情。
  淑太妃约束李沛柔禁足的时日远比她想象得要久,未尝不是一种投桃报李。
  当然,此举本身微不足道,她也可以不予理会。
  萧芫凝神看着外头,思忖一会儿,开口:“漆陶,备斗笠。”
  雨势不大风却大,栖和宫不近,有了斗笠,能淋得少些。
  就算应了,她也没有让人将李沛柔放进来,而是任由在外头淋着,待她前呼后拥着出去时,李沛柔连鬓发都滴了水珠。
  萧芫看都未看她一眼,直往栖和宫而去。
  李沛柔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委屈,抹了把哽咽的泪水,小跑着跟了上去。
  都不曾与萧芫并肩,而是落后了一步,没出声也没动作,只是咬牙,默默地流泪。
  这一遭风雨飘摇,不知多少广厦猝然倾倒,她一向引以为豪的舅父,更是在诏狱中生死不知。
  这便已让人无法接受了,可母妃的忧虑却如当头棒喝,一下将她击得七零八落。
  原来地狱之下还有地狱,她身为公主的骄傲与尊荣在朝堂大事面前,分文不值。
  宫外凶险,宫内更是,前朝与内宫息息相关,舅父获罪,哪怕她与母妃是皇家人,不用担忧生死,也可能被牵连到只剩一个太妃与公主的名头。
  可能会被圈禁,也可能会被送出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公主!”
  李沛柔被青石砖缝绊了一跤,漆陶眼疾手快地扶住。
  萧芫听见,停下脚步,回身。
  对上李沛柔通红的眼眸。
  一瞬间,萧芫冷肃的面容让李沛柔恍惚地想到了皇兄,皇兄对她时,很多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
  耳中萧芫的字句比碎在地上的雨珠还要冰凉,如玉叩石缶。
  “李沛柔,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此时,你自己让自己看不清路,跌倒摔得头破血流,也只会让亲者更痛,仇者更快。”
  李沛柔抿直了唇,被说得连哭隔儿都不敢打。
  在萧芫移开目光时,忽然脱口问道:“那你呢?”
  犹是泣音。
  “萧芫,那你呢,我若真的头破血流,你会觉得痛快吗?”
  雨滴打在油纸伞上,连成一片,喧嚣嘈杂,一抹闪电划过苍穹,照亮李沛柔执拗的眉眼。
  真像李晁。
  从前怎的没注意过,她的眉眼,生得这般像他呢?
  像到此情此景,仿佛在何处见过。
  ……可深想下去,却一无所获。
  萧芫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有些发痛,又好像是错觉。
  似是一瞬,又似是许久。
  她摇头,答得毫不犹豫:“从前早已两清,你的苦难也好,得意也罢,都与我无关。”
  李沛柔追上来,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你明明可以不和我走的,母妃也说了,本就没什么希望。那你为什么还来呢?”
  “你来了,不就是说,你会帮我的吗!”
  萧芫有些烦躁地蹙起眉,“闭嘴,你再吵闹,我便回去,以后都不会踏入栖和宫一步。”
  口中这样说着,脚下却迈过了栖和宫的门槛。
  只是迈过之后,回眸,勾起一边唇角,阴暗的天色下仿若艳鬼。
  “况且……我究竟是帮你,还是落井下石,尚且两说呢。”
  李沛柔被吓得呼吸一滞,唇瓣抖着,身子有些发软。
  ……莫,莫不是被她搞砸了吧。
  若萧芫落井下石,她们母女,才是真的没活路了。
  第48章 明示
  雨声愈密, 步履之间的水花沾湿了衣摆,快走几步,拾阶到了殿前廊庑。
  栖和宫上下素雅, 装饰多用银饰而非金饰,萧芫从未踏足,此时一看,才知风格恰与颐华殿相反, 尤其风雨之中,更显一种内蕴的锦辉。
  解开斗笠, 满身雍华璀璨耀目,与此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淑太妃由身边侍女扶着亲自迎了出来,素衣玉簪,面容憔悴。
  萧芫不曾行礼,她也并未在意,甚至入内落座以后吩咐李沛柔, “你亲自,去给萧娘子端些茶点来。”
  李沛柔瞄了眼萧芫, 不敢不应。
  宫侍皆退了下去, 一室静谧。
  彼此心知肚明的境况下,寒暄无甚用处,反倒显得不真诚。
  淑太妃往常自是可以妙语连珠, 可此番罹逢大难心力交瘁,又没怎么与萧芫打过交道,一时, 再多的腹稿竟也成了空, 不知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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