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现下李晁尚未亲政,也不曾大婚生子, 若有个万一, 他就是唯一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人。
身份这般敏感,还敢行这样的事,这怕不是自己活腻了, 也想拉着淑太妃一同下地狱吧。
这么一想,忽觉不对,“端王这么些年都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如此行事, 会不会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这个中间人,或撺掇或捏造, 皆十分方便。
李晁颔首:“虽未有实证,但母后与我都是这般揣测。”
萧芫顺着想到,“所以清湘知晓这么多,可能就是来源于大长公主。”
寻常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可不会对朝堂之事如此敏感。
她在宫中不曾刻意打探尚还没有得到消息,更何况一个宫外的郡主。
李晁投以赞赏的目光,她所说,正是他适才所想。
萧芫接着想到了更多,“大长公主掺和端王之事,清湘对监察赈灾如此关注,监察御史又是淑太妃兄长……”
与李晁对视一眼,一瞬领会了彼此心中所想。
可萧芫比李晁所料的更加笃定。
“那大长公主所谋,定是要将这批赈灾钱粮套入自己手中,之后再让端王……”
目光投向李晁所坐的这把椅子,面上冷得能凝出冰来。
再想办法让端王登上皇位,当她手中把持朝政的傀儡。
真是好一个大长公主。
李晁挑眉:“你……”
监察御史欲贪污钱粮,可能是背后之人单纯地想充实自个儿腰包。大长公主替人传话,也可能只是一时善心。
二者未必一定有什么关联。
尤其传话之举,十分符合大长公主爱管闲事,到处发善心的性子。
她不曾亲身经历过,也不曾亲眼见识过那些为了权势你死我活的黑暗斗争,怎能一下将所有事情都往最坏处想?
比他,甚至比母后还要坚定与痛恨。
萧芫对上他的目光,怔了一瞬,察觉到了他的疑惑。
可她扮不出轻松的模样,也说不出掩饰的话。
她是不知道其中过程,甚至前世从头到尾都不曾接触过几回大长公主。
可她知道结局。
那般惨烈的结局。
知道黔方天灾成了人祸,数以万计的生民因为贪污,因为欺上瞒下被死死捂在那样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方焊死城门的城池内,被硬生生拖死。
让好端端的繁华之地几月之内就成了鬼城,尸横遍地,白骨曝野。
待情况报上来,为时已晚。
一切都已成定局,再无弥补的余地。
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国家,沸反盈天,所有的怒火、民怨都直指朝堂,直指龙座之上的他,与摄政的姑母。
这样的事,她万不想再来一回。
也知道,最后的最后……
他没能按计划的年岁亲政,一直到姑母去世了,到她也要死了,他才于风雪中,登上了那方高高的祭坛。
萧芫死死攥住了手,狼狈地垂下眼眸。
她又怎能不往最坏处想。
莫说是大长公主,便是一个看起来极为无能懦弱的人,当真是无意做了这样的事,她也会这样想,甚至想不分青红皂白,错杀一千,也莫放过一个。
喉间哽了许久,才道:“我只是……只是担心姑母……”
音是颤抖的,她想控制,却控制不住。
失去姑母,是她最深的惧怕。
“芫儿。”
萧芫抬头,她眸中很红,泛着水光,却没有一滴泪。
身子紧紧绷着。
李晁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前,正向她伸出手,手中松松握着什么,示意,“嗯。”
萧芫摊开掌心,一方不大不小的玉印被轻轻放入,带着他掌中的温热与龙涎香气。
很鲜亮浓郁的碧色,玉质纯净、剔透,投去一眼,便很难再挪开目光。
只是……
她将手抬起,捧高玉印,再望向他御案一角。
眸中未褪的泪意让视线有些模糊,但不用看清,她也知道。
那里有一方漆金嵌珠蟠螭纹檀木盒,里面放着的,便是帝王宝印,传国玉玺。
若她没记错,他的玉玺模样就是这般,只是大上许多。
全称,碧玉交龙纹御印。
将手中这方翻过来,上面刻的赫然是她的名讳,字体还是……
嗯,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草书。
胸口的难受被这一言难尽的字体,奇异地驱散了不少。
李晁言简意赅,很是正经地以两个字解释:“赔礼。”
萧芫又将印翻回来,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交龙纹,一时无言。
抬手抹去眼角的晶莹,一切复杂的情绪算是彻底被他这四不像的赔礼,给乱棍拍死了。
李晁难得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
萧芫:……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深吸一口气,抬眸,问:“字丑便罢了,碧玉也勉强说得过去,这交龙纹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帝王御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势,无论何人,都不能如此逾制。
他这是送什么,送给她一方小号的玉玺吗?
李晁关注点歪了,只觉大受打击:“字丑?”
碧玉龙纹都是少府监所制,只有刻字是他亲自所为,结果辛辛苦苦好几日,就得了一个字丑?
他自认学什么都快,一门草书书法是需要些时间,可若只用学“萧芫”二字,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十分熟练。
以他的审美,还能丑吗?
分明是极好看的!
“这如何丑了?我可是挑了最好看的字体刻你的名讳。”
“你刻的啊,”萧芫懂了,“怪不得。”
李晁火气直往头顶冒。
他刻的怎么了,什么就怪不得了。因为是他刻的,所以怪不得丑吗。
“怪不得用了碧玉交龙纹,你没与少府监说清楚吧,让他们以为是帝王私印。”
李晁:……
说话就说话,为何中间要断开喘一回气?
但字丑一事休想这般糊弄过去。
在她迷惑的目光里,李晁将玉印从她手上拿回,翻过来,认真展示。
“这种草书字体流畅生动,气韵贯通,且十分好辨认,相对还原。你瞧,它笔画布局及字形结构……”
萧芫余光不由自主瞥向他的侧颜,渐渐地被他的模样神情占据心神,连他口中的话语都悄然远去。
她坐着,他立着,他比她高很多,此刻弯下腰,气息极近,面颊一圈阳光绘就茸茸的金棕轮廓,驱散了些许骨子里的肃正。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这一方玉印,玉印端端在他的大掌中,显得很是玲珑小巧。
刚刻好没多久,仔细看,字体锋利的边角还残留着些许不明显的玉质碎屑,如冬日里柔柔的雪。
目光移到他捏着玉印的手指,他不止处理政事,平日还会练武,所以指节间总附着一层薄薄的茧。
在茧上,她看到了很多白色的划痕,像是刻刀留下的。
直到见了一处结了痂的细长伤口,很浅很浅。
这一瞬,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又或是什么也没想,只一个恍神,指稍如同有自己的想法,先碰上了那一条伤口。
比血痂粗糙的表面更先感觉到的,是他的手因她的动作,重重一颤。
萧芫心跳漏了一拍,脑中有些发蒙。
玉印被他牢牢攥住,四目相对,满室寂静里,自心底升起一股燥热,极为喧嚣。
她看到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撑起的肌肤泛了红。
红的好像又不止这一处,还有很多很多,尤其……
萧芫目光定在了他朝向她这一侧的耳郭,那般红,红得她都担心会滴出血来。
可竟不觉得陌生,仿佛无意之中她已见过许多回。
只是未曾在记忆里留下印记。
谁都没有再开口。
静得能隐约听见殿外臣子们偶尔的交谈声。
这声音提醒了萧芫,她收回手,不自觉捏紧,“外头还有许多大臣,我……我先走了。”
李晁呼吸稍沉,眸色极深,直起了身,略带喑哑地嗯了一声。
萧芫疾行了两步,忽然定住,回身,想说什么,却猝不及防撞入他深海般的漆眸,摄魂亦摄心。
周身一切感知皆远去,仿佛过了一瞬,又像是许久。
他率先动了,向她走来。
寥寥几步,却很慢很慢,很不符合他大步流星的习惯。
挨得很近,龙涎香丝丝缕缕,仿佛成了无数只细小的触手,在她的肌肤上贴近、滑动。
萧芫想要后退,却支使不动自己的腿脚。
不敢抬头。
直到他拉过她的手,托着手背摊开掌心,将玉印放入。
玉印和他的手心一样灼热。
萧芫僵硬地由他动作,肌肤相触间,隐约的煎熬与渴望在不安地躁动,心跳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