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正想着,杨韬已拱手长拜,“阁下深恩如此,某等不胜感激。舍妹已于崔府摆设灵堂,阁下奔波劳苦,亦请入府歇息。”
称“阁下”,不称“将军”。
萧恒也抱拳,“国公言重,举手之劳而已。只是细柳营是崔将军麾下,还要给将军守灵。”
杨韬看他一会,道:“那是自然。”
梅道然轻轻松口气。
萧恒要进崔府可以,那细柳营必须一同驻扎。他为崔清送棺回京,杨氏夫人自然会力保他在府中无虞,而细柳营是崔家军,守在崔府才能上下铁板一块。也只有如此安排,才当得起一个合情合理。
萧恒后退一步,棺木上小罩撤走,取而代之的是对面抬来的一座宝蓝色起脊大罩。大罩影子宫宇般覆盖棺木的一瞬,棺中崔清的睡容产生一种婴儿沉入羊水的祥和。她的娘舅站到队首举起纸幡,像举起她的胞衣;她的表弟手捧旧袍走到棺侧,像怀抱她的襁褓。那么一个瞬间,李寒在杨峥隐忍悲痛的脸上看到张霁的影子。如果张霁这个崔十三郎还活着,带她回家的会多一个亲人。
李寒目光收回,刮过郑素的脸。郑素正冷冷看向他。
李寒没作任何表示,退到萧恒身后。
杨韬撑着纸幡站立,轻轻抚摸棺盖,叫:“阿清,好孩子,咱们回家了。”
他松手时老泪滚落。紧接着,灵车车轮驶动,灵幡灵旗举上天空。金光门敞开胸膛,迎接这生长长安的女孩子落叶归根。
崔清之死足以动摇军心,皇帝一直秘而不提,直至崔清棺椁安置灵堂前,京中很多人只知温国公出城迎丧,却不知要迎何人。待皇帝下诏追諡,已到了下葬时辰。
如同许多个晌午一样,许府在午食后陷入人各回屋的寂静。许仲纪自小身子骨不好,老将军心疼,不许他捉刀上阵。哪怕如今已无大碍,仍是三日一补药地养着。他为了安慰祖父的心,一直听话吃药。
许仲纪放下药碗,门外便叩响两声。门扇一动,是他大哥许伯林跨步进来。
许柏林腰间捆着白腰带。
他看着弟弟的脸,艰涩开口:“换件衣裳,咱们去崔府拜祭。”
“崔府?”许仲纪坐在椅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上一弹,吸口气快速说道,“难道是清河郡夫人……?但我前几日帮她搭屋棚时,崔伯母身子骨还硬朗着。是他们族里哪位叔伯,还是帐下哪位将军?”
许伯林哑声说:“仲纪,你千万冷静。是崔少将军、崔十一娘……是阿清。”
许仲纪愣了愣,却笑起来,自顾自说:“大哥不知道,十一娘已经往阳关去了。阳关不过寸把流寇,还不够她练枪使。哪怕受点伤,她又不是寻常闺阁小姐,没有那么娇弱。”
他站起身说:“谁散布的消息?以讹传讹到崔伯母耳朵里,多叫当娘的揪心。大哥告诉我,我找他理论去。”
“是崔府。”许伯林说,“恒逆带着细柳营一路送棺,温国公亲自出城迎灵,仲纪……”
许仲纪淡淡打断:“大哥莫哄我了。”
许伯林注目他片刻,缓声说:“再迟,便要起灵了。”
许仲纪终于浑身颤抖起来。
许伯林刚要再劝,听得砰地一声,许仲纪一拳打在梁柱上,颤栗许久,猛地抹了把脸跑出去咆哮道:“备马,备马!”
***
许仲纪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正听崔府高喝三声:“噫兴!”
扑通一声瓦罐掼裂。
细柳营十八名将士充当夫子,身捆粗布背襻,用肩膀将棺抬起来。
万众肃穆里,灵幡的丝络迎风飞舞,往许仲纪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他被扇得脑子嗡响,一动也动不了。
许伯林喘着粗气追上来,见他呆呆立在庭间,忙伸手将他抓到一旁。送葬队伍就这么从许仲纪眼前经过:招魂旗下用纸人纸马扎了军队,每个都有姓名,是细柳营阵亡的将士组成的千万阴兵;再是麻衣麻服,再是神主,再是棺椁。
神主上写着崔清的生辰八字,棺椁里躺着人。他一直喜欢又不能喜欢的人。他赶到了,却仍不能见最后一面。
蓦地,许仲纪身体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他竟双臂一拧挣开许伯林的桎梏,直直向崔清棺椁射去。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杨夫人低声喝道将他拦住,紧接着后颈一痛。
许仲纪栽倒在地时投出最后一眼,目光擦过一个黑衣男人的脸,看那棺椁消失在视野中。
***
许仲纪再度睁眼,正在崔府一间厢房,他大哥正坐在榻边守着。
他醒来第一句话问:“她下葬了吗?”
许伯林点点头。
许仲纪愣愣坐着,许伯林叹口气,端了碗米汤喂给他。
许仲纪木然吞咽几口,问:“为什么拦着我?”
许伯林道:“这是清河郡夫人的意思。”
许仲纪嘴巴张合几下,又问:“……她怎么死的?”
许仲纪道:“支持甘州,抵御狄兵,为国捐躯。”
“她不是没有打过狄族。”
“这次……”许伯林只是说,“以少战多。”
许伯林看他的神情,轻声道:“崔将军以百骑支持,死守甘州半月有余。大义赴死,护得全城性命,有将如此,大梁之幸。”
许仲纪直着眼睛看他,追问:“那我呢,我呢?大梁之幸,是我之幸吗?”
“她瞑目了。”
许仲纪泣不成声。
他伏倒在床,许伯林垂泪抚摸他的脊背,在最后做出欺骗。一个死不瞑目的崔清对许仲纪而言是怎样的打击,他不敢冒这个险。
待许仲纪气息平复,许伯林轻声说:“去灵堂吧,杨夫人一个人在那里,她在那里等你。”
深夜,香烛摇曳,烟雾缭绕。许仲纪迈入灵堂,先和杨夫人目光相撞。
杨夫人放下擦拭灵位的衣袖,轻轻唤他:“来了,二郎。”
她佝身站起,将女儿灵位抱到一旁,从案上捧下一坛酒,还用蜜蜡封着口,看样刚掘出来不久。
杨夫人道:“我实在没有力气,二郎,你来开封吧。”
许仲纪没有多问,从她手里接过一支小锤,轻轻将蜜蜡敲碎,揭开红封,当即酒香充满堂间。
杨夫人倒一碗酒水,递给许仲纪。许仲纪正要推拒,杨夫人已柔声道:“吃吧,这酒本就是留给你吃的。”
许仲纪接过酒水,向她深深一拜,一饮而尽。
杨夫人挨着崔清牌位坐在地上,又给他倒一碗酒,道:“阿清从军数年,我一个人在京无依无靠,只有你二郎常来陪我。帮我瞧瞧花弄弄草,过年也问过节也来,我心里记得你的好。”
许仲纪捧着酒碗垂着头,有些语无伦次:“伯母言重了,我和崔将军……我和十一娘自幼的好友,我少小就没了娘,您又待我好……在我心里,您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你是好孩子。”杨夫人声音微颤,“你和阿清……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静静瞧那碗酒水,泪水滑落时轻轻一笑,“许二郎君,我代小女与你两清了。你本就不欠她什么,我还要多谢你这些年的照料。但你还年轻,也不似我孑然一身了。”
那双捧酒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杨夫人哑声说:“好孩子,别怨我,她下葬时我使人支开你,你要明白我这颗为娘的心。我只这么一个女儿,她父兄去后我和她命撑着命,我不能让她走得有半点闲言碎语。你万一在她灵前有什么不妥,她一个入土的人,没嘴说的清!这次酒吃完,你想瞧瞧她,就去瞧瞧她吧,和她说说话——可也就这一回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封信是百斗交给我的,说是从她甲胄里找到,她一直贴身带着。”
许仲纪双手接过,啪嗒一声,一物先从信封中掉到地上。
一枝干枯的红柳。
他抽出信笺,果然,上面是自己的笔迹。
当日他千里传书,只写了一句话。
——十一娘,我要出阳关啦。
许仲纪身子几乎躬到地上,信函从他指间掉落,他哇地一声嚎啕痛哭起来。
杨夫人一下一下抚摩他的脊柱,眼落在酒坛上。冥冥中,她像看见崔清出征前,将这坛酒抱在臂弯。
杨夫人当时还不知其意,只问:“怎么把女儿红搬出来了?”
这酒是崔清出生之日她父亲亲手所酿,埋在花树下,等她出嫁之日招待新婿。
崔清神色很坦然,说:“过几天许二郎也要走,跟他阿翁随军。磨了多少年老头终于给他松了口,头一回上战场,虽则还是个文职。”
杨夫人犹疑道:“你给他饯行?”
“馋他呗。阿爹酿酒手艺精绝,这等好酒,他要想吃上一口,就得留命回来。”崔清从她娘跟前坐下,叹道,“刀剑无眼哪。”
杨夫人一口茶吃了好久,半晌,才开口:“建朝以来,许家就立下祖训,为着当年血债,两姓后人不能有过密的交从,譬如师承,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