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崔清打断道:“娘,我和他就这顿酒的交情了。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她说完倒没什么哀色,笑得也不惆怅,瞧了瞧案上母亲的手艺,拾筷子挟菜吃,直夸今天的菜好。
  杨夫人看她一会,说:“过来孩子。”
  崔清笑问:“怎么了娘。”
  杨夫人向她张开手臂,道:“就过来。”
  崔清有些好笑,像她娘大惊小怪一样。她在家常穿一条水青裙子,但以免军务要紧,底下仍穿裤蹬靴。她梳髻也好看,只惜在军中惯了,懒得做这些精细功夫,便用玉冠高高束着马尾。她功绩胜男人,但她从来只做女子。
  崔清盘膝坐下,从她娘膝上靠着,神色十分无奈。
  杨夫人抚摸她的头发,低头一瞧,见她耳洞都长死了。崔清十岁穿过耳,首饰没正经戴过几次,便提枪披甲上了战场。
  杨夫人笑了笑,说:“好,我们阿清本就不是给男人活的。虽然娘也想过,我姑娘要是回门,定不坐轿,要跟那小子平行两骑,自己走马回来。喝喜酒也爽气,比他不知道潇洒多少。”
  崔清叫她一声,娘,想说,你把泪掉我眼睛里了。
  头顶,杨夫人低低叹口气:“是他没福。”
  杨夫人的眼泪从崔清目中滚落。杨夫人怀抱她,像如今怀抱许仲纪一样。
  这个丧夫丧子又丧女的女人,咬牙苦撑大半辈子,在这一刻,搂着她女儿无缘无分的有情人,终于落下眼泪。
  ***
  附录·水调歌头·吊怀化将军崔清
  撰者·李寒
  偕老楚天月,比翼洛山鸿。关河风雨,黄金台上请银龙。飞射狼星来路,争渡胡云去处,酾酒瞰江东。泉下动旗鼓,招得万夫雄!
  梨花马,桂英剑,木兰弓。功名百里,神女犹应帝王钟!堪笑须眉儒冠,未识人间英物,黄口论雌雄。不见陌头柳,岁岁候清风。
  第335章 一〇一 论道
  郑素在祭拜之后和李寒打了照面。
  数年未见,李寒依旧殊无变化,只是更清瘦了,也抽高了身量。他的目光从郑素脸上淡淡刮过去,可恶至极的得体和冷漠。
  仍是那副没有心肝的样子。
  这时有人叫一声:“渡白。”
  李寒扭头,郑素也朝声音方向看去。
  萧恒脱了麻衣,腰间仍打着素带,他站在纸灯笼底看李寒一眼,目光扫过郑素,微微颔首。
  这是多怕自己揍了李寒。
  郑素有些好笑,也有些意外。他虽与李寒交恶,却没想到在旁人眼中,二人已经水火不容到了如斯地步。而萧恒的出现如同一枚杨枝点化,郑素突然灵光顿开。
  萧恒入住崔府,甚至和清河郡夫人共同主持丧葬之仪,不只是为了确保人身安全。
  他还在收拢京中世族。
  世族在朝不在野,对萧恒的认知全部来自朝议奏对。在他们眼中,萧恒不过一个罪大恶极的弑君之人和投机取巧的草泽匹夫。世人总擅长根据自己的臆测妄加论断,而萧恒正是能够快速打破臆测之人。就像郑素第一次见他,便立刻确定了他的身份。
  萧恒不是会成为焦点的那类人,相反,他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但这绝不是因为他泯然众人。萧恒既有沙场磨炼的将军气势,还有一种独特的刺客气质,这让他成为暴力和沉静的荟萃之人,叛逆和正义的集大成者。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而他真正的本事,是把自己隐藏到所有人不会看向一眼的位置。
  多年私剑的立身之道。
  所以当他真正开始“展现”自己时,就足以让世族有所改观。
  萧恒为崔清收尸,是大义;冒死送棺进京,是大勇;安葬崔清之事由他从旁协助,一切事宜井然有序,很难说没有些智慧。而杨夫人对他敬如上宾,细柳营对他言听计从,更是在世家面前立足威严。
  李寒野心如此之巨,竟试图让士族对逆贼俯首。但他要的又不多,只要这一点改观的种子。
  他用的是阳谋。
  ***
  崔清头七一过,就到了萧恒离京的时候。
  自然,也是皇帝斩草除根的时候。
  崔府依旧满堂素练,晨光中如同白虹光。一大清早,李寒早饭还没吃,就听堂前一片喧嚷。一出门,见金吾卫已将崔府团团围住,范汝晖带甲持刀快步走上来。
  李寒迎上前去,拱手道:“崔将军英灵犹在,将军如此佩刀登堂,只怕不太尊重。”
  范汝晖也不生气,只笑道:“在下奉陛下旨意,追送香灯香烛,再赐清河郡夫人金丝燕窝三盏,做补益身体之用。”
  杨夫人不好推辞,叩谢皇恩后延请范汝晖入内。范汝晖敬上三炷香,对李寒道:“陛下有旨,诏镇西将军萧恒进宫议事。”
  来了。
  萧恒若奉诏入宫,绝对会被皇帝当廷格杀,这次没有灯山和秦灼做援助,他萧重光再身手强悍,也不能再度突破宫门。但他若不肯进宫,范汝晖立即就能以抗旨不尊之罪将他立斩于此。
  进退皆是死。
  不料,李寒却满面愁容,急声道:“将军不问,臣今日也要求告将军。昨夜萧将军遇刺,来人口口声声称是奉陛下之意,要清除叛逆、以示君威!但臣私心揣度,陛下之德昭若日月,实乃万世难出之明君。怎会效兔死狗烹之行,如此薄待有功之臣?”
  反将一军。
  双方心照不宣地揭过彭苍璧一事,似乎刺杀萧恒只是彭苍璧一人之举。范汝晖又问:“那刺客人在何处?”
  “未曾得手,已然遁走。”
  “青天白日,竟有如此损害陛下圣德之事!”范汝晖竖目道,“若得此竖子,我定将其碎尸万段。不知萧将军伤势如何?在下合该问候。”
  “这就是第二桩棘手之事。”李寒唉声叹气,“昨夜刺客刺杀未遂,翻窗而去,将军当即追去捉贼。谁知今日天光大亮,将军仍未回还。细柳营的各位兄弟已出动找寻,但至今仍无将军音频。”
  李寒满面愁容,“将军如今吉凶难料,更是下落不明。只怕,暂时难以进宫面圣。”
  萧恒失踪了。
  这话范汝晖决计不信,但金吾卫能包围崔府,却绝不能查抄崔府。先不说他无法证明李寒是空口白牙地扯谎,而今崔清尸骨未寒,若要搜府,只怕京中立即生乱。
  好一手金蝉脱壳。
  范汝晖看向李寒,脸上仍笑意淡淡,“既如此,还请李郎随我进宫走一趟。我一个粗人,只怕话也传不妥当。个中因由,还是李郎面圣奏对更好。”
  萧恒若逃,李寒便是在手人质。就算他真的离京返潮,摘掉李渡白的军师脑袋也绝对不亏。
  这似乎正在李寒意料之内。他振袖拱手,欠身说:“劳烦将军带路。”
  起身时,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杨夫人一眼。
  杨夫人送他们出府,轻轻垂首。
  ***
  皇帝召见萧恒,特意遣来轿辇。看上去是万丈恩宠,实则是作为桎梏以免他半路脱身。如今萧恒不在,李寒很坦然地拱拱手,“臣却之不恭。”
  轿子油壁,里头却是铁皮。轿帘垂落,在摇晃里隔断李寒视线,他闭目端坐,只放大了听觉:
  金吾卫穿过街衢,轿外传来讨价声、叫卖声、风车转动声、小儿嬉闹声,渐渐,这些声音潮水般向后推远,李寒便听到一阵巨大的宫门开启之声,像一类野兽大开血口的声音。宫门庞然的影子淹没轿顶后,那副铁齿铜牙当即轰然合拢。
  不多时,轿子落地,范汝晖说:“李郎,请吧。”
  李寒打帘而出,眼前,一派巍峨的含元殿。
  他正冠整裾,抬步迈上宫阶。
  和他第一次站上含元殿时一样也不一样,殿中依旧百许灯火,却撤掉了雀影龙纹的纱缎。并非因为靡费,而是新君不喜欢。如今满殿高悬全新的帷幕,不一样的花色纹理,一样的一厘千金。
  殿上宝座空空,只贺蓬莱立在香炉旁。
  阶下对放两把椅子,一把椅中坐着一人。
  李寒对那人深深一拜,又向贺蓬莱揖手,“敢问天使,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贺蓬莱不答,道:“李郎请坐。”
  李寒沉默片刻,撩袍与那人对坐。
  贺蓬莱道:“面前之人,你认得。”
  李寒颔首,“是,青公。”
  贺蓬莱笑道:“李郎有器量,对着从前的座主,连一声老师都不肯叫。”
  李寒看向青不悔,“臣已自绝青门,青公与臣,分同泾渭。公之恩泽,臣不被蒙;臣之罪孽,毋扰公身。”
  “好一个分同泾渭。”贺蓬莱轻轻一哂,“青公座下的好学生。”
  李寒还是问:“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贺蓬莱道:“玉升二年,陛下大赦天下,恩允你赴西塞行监军之职。如今齐军败退,却不见你回京述职,反而追随萧镇西据兵在外,形同谋逆,这是无君;青公与你授业有恩,元和十六年你却当廷弹劾,立青公于危地,这是无师;君父师父俱为尔父,你眼中是否有父也无需再论。都说百善孝为先,又言臣以君为纲,你君父背离,又安得立于天地?李郎,陛下想问问你,天地君亲师你一概抛舍脑后,是否还敢妄称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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