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萧恒站起来,抬手轻拍他的脊背,等崔百斗缓一会,才讲:“你们屠杀甘州军,是因为一时义愤。”
崔百斗说:“是义愤,但不是一时。今天再让咱们重选,细柳营上下还是会砍了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但我一直不明白,狄军大费周章怎么就只要我们将军一条命……就在刚才,我彻底明白了。”
“狄军若杀崔将军,只会叫大梁军队众志成城。但崔将军若因内斗而死,梁军就会四分五裂,至少细柳营经此之乱,再难一成气候。大梁本就风雨飘摇,若军队分裂,国运就彻底到了头。”李寒低声说,“如此阳谋。”
哪怕崔百斗得知狄族用心,还是会斩杀甘州军。不论如何,细柳营已然群龙无首,各地军队内斗已生,分裂梁军的目的总会达成。
李寒沉吟片刻:“贵军再投何处,统领可有打算?”
崔百斗苦笑道:“咱们灭了甘州军的时候就没打算活。现在我们这些兄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给我们崔将军送葬回乡。之后是杀是剐,我们都认了。”
李寒问:“崔氏祖坟,在老家清河?”
崔百斗说:“原本在清河,前几年迁到了京城。何况将军的母亲杨氏夫人也在京城,总得叫夫人看她最后一眼。”
李寒道:“你的意思是,要回京。”
崔百斗哂笑一声:“不就是豁上一条命。”
萧恒想了想,“若将崔清将军阵亡内情禀告皇帝……”
“依旧难逃一死。”李寒说,“甘州军逼迫崔将军不假,但论到事情上,崔将军自刎退敌,是一个自愿。这件事说到底,是崔将军为大义而死,甘州军并没有违背任何法令。如此一来,细柳营屠杀甘州军,依旧罪同谋逆,杀头夷族不可避免。”
崔百斗沉默片刻,说:“细柳营绝无贪生怕死之辈。”
“你们的家人呢?”李寒说,“我刚刚讲,杀头,夷族之罪。很可能崔氏的爵位和敕封也会因为你们的‘谋逆’被褫夺,崔统领,这不是一时义愤的事。退一万步讲,崔将军自刎保下的兄弟的性命,要因你们的义愤就如此葬送吗?”
崔百斗身体越佝越矮。
突然,有人抬手按住他肩。
萧恒扶住他半条臂膀,说:“我有个法子,能叫崔将军归宗安葬。”
崔百斗唰地抬头,声音颤抖:“当真?”
萧恒点点头。
崔百斗深深呼吸几下,撩袍跪地,对萧恒纳头拜倒,低声叫道:“将军若能叫我们崔将军回乡归葬,细柳营上下五千人,听凭将军调遣!”
第334章 一〇〇 我心
瞧萧恒似乎主意一定,李寒也没有打断。等崔百斗再去守灵,李寒才开口问了一句。
萧恒说:“我亲自去送。”
李寒看了他一会,说:“这就是将军想的法子。”
萧恒点头,“皇帝有意削弱地方军权,把兵力囤积在京城之内。但京卫护卫皇城安危足矣,她如此统调,一方面为了集权,一方面是太过担忧自己安危。细柳营对她来说是失去领袖的叛逆之师,她有清剿之意,但不会放这股乱流进京。虽然说进京可以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围剿,但剿杀一个细柳营的胜利和可能动摇京城内部安危相比,在她看来并不值当。但我不同。”
萧恒说:“我已是皇帝眼中之钉,我若去送,就是给她一个瓮中捉鼈的绝佳时机。皇帝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对细柳营这种不算严重的威胁,她多半会采取保守打法,在京外慢慢翦除干净。但对我这种头等危险,她更愿意冒险,把我放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来提高毕其功于一役的胜算。我去送,崔清棺椁一定可以进京。”
李寒沉吟片刻,“将军以身犯险的确高义,但在下也要听听,将军对自己的打算。”
作为朋友,李寒敬佩他的人品。但作为军师,李寒必须审慎评判他的所有决定。
萧恒没有立刻回答,思索片刻,道:“我们在野的确有一些势力,但以此要和皇帝掎角还远远不够。若送崔清归葬,细柳营自然会成为我们的助力。而细柳营军威远扬,军中不乏崔氏提拔之人,细柳营的态度能左右很大一部分老牌军队的向背。另外,我如果要做皇帝,早晚要收服京中世族。但我们离京数年,对朝局和世家态度并不清楚。”
李寒说:“将军的意思是,以此作为试探世家偏向的第一块石。”
萧恒颔首,问:“如何?”
“不如何。”李寒问,“进京后皇帝剿杀,将军要怎么办?万一重重陷阱难以突围,将军又要怎么办?”
萧恒说:“所以我要与渡白商定一个周密的方案。”
李寒上下打量他一边,说:“你就是想叫她入土为安。”
萧恒也没有否认,“她对我手下留过情,也放过我的命。但这件事若做成,的确对我们大有助益。”
“这件事做成,一半在送葬崔清,一半,是将军能够生还。”李寒叹口气,一会突然摇头笑起来。
他再看向萧恒,眼中光彩闪动,“我没有看错人。”
旋即,李寒振袖起身,向堂门前的传令兵吩咐:“传将军的口令,请梅道然、赵荔城二位将军过堂议事。等等……再请崔百斗统领过来,我要请他给杨氏夫人送一封家书。”
萧恒待他施令完毕,问:“进京?”
李寒转过身,坚声说:“进京。”
***
甘露殿龙涎幽幽,萧伯如将一封锦帕搁在案头,不语。
贺蓬莱叫宫人将香炉捧远些,又命他们退下。静默片刻后,萧伯如开口:“清河郡夫人递了血书,陈明细柳营作乱内情,求朕允准崔清回京发丧。”
清河郡夫人正是崔清母杨氏的诰封。
贺蓬莱想了想,“细柳营屠杀甘州军,真说起来也是崔清死后的事。她一生为国尽忠,陛下何不给她个哀荣,也能安抚军方之心。”
萧伯如冷笑一声:“你可知她要谁来送棺进京?”
贺蓬莱抬头,听她冷冷道:“萧恒。”
贺蓬莱多少吃惊,“萧恒?他和崔清如何掺和到一块?”
萧伯如道:“杨氏说明,是萧恒仗义援手,歼灭小股狄兵为崔清报仇。又入殓崔清,叫她尸首齐全,实在是一家之恩人。如今萧恒叛乱,她一介妇人实在无法拿定主意,只愿叫女儿安稳下葬。纵是朕以谋逆问罪,她也九死含笑,只追随先夫亡子身投黄泉。”
萧伯如笑一声:“言辞哀恳如此,朕怎么敢治她的罪?”
贺蓬莱思索一会,问:“陛下之意,是应她的请求,让萧恒护棺进京?”
“萧恒是我心头刺。”萧伯如拂开那封血书,“他真想进京,那是罗网自投。”
她手指轻敲桌案,蹙眉道:“但以此贼手段,入京定有图谋,也定有后手。”
贺蓬莱问:“陛下要允吗?”
萧伯如唇边含笑,目光却冰冷,“他这样凛然大义,朕若不遂他的心愿,岂非辜负?”
贺蓬莱瞭然,又问:“陛下可要请孟蘅入殿议事?”
“不了。”萧伯如倚回座中,手掩在小腹之上,“宣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进宫面圣。”
***
空中,一轮惨淡白日。天底,挤满招旗灵幡。
白色流苏纠缠,白色旗帜披拂,唯一乌黑的棺木上,高抬一顶一丈多高的白顶小罩。
队前,崔清神主上三尺白绫飘扬,被身穿白孝服的崔百斗稳捧手中。细柳营上下全军缟素,萧恒按马在前,也是麻衣披身。
昏暗天光下,金光门一动不动地蹲踞地尽头,像一头蠢蠢欲动又懒怠颟顸的睡兽。萧恒没有骑马,他步行走在队首,抬头远望。
时隔两年,他再度返回长安城。
队伍像一整条雪白长龙,缓慢游到城墙下,正在京卫彀中。梅道然双耳微动,手掌按向腰后刀柄,他甚至疑心自己听到弓弦绷紧和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突然,城门轰隆一声低吼,自内徐徐而启。
金光门巨口大张,吐出一直同样洁白的队伍。他们身穿更显规章的服制,手抬更加繁琐的旗帜,从门墙阴影里缓缓走到细柳营队前。
崔清母女早年为崔氏旁支刁难,不许迎灵队伍有一个崔氏族人。崔清的娘舅、新袭爵不久的温国公杨韬站在前列,左右是他的长子杨峥,和一身素服的郑素。
看见郑素的一瞬间,梅道然突然明白了李寒的安排。
他请清河郡夫人上表陈情,是拿忠义之情逼迫皇帝,萧恒必须要送棺入京,来绝除他路上遇伏的风险;又书信建议迎灵之人尽是崔清母族亲眷,也绝不会叫萧恒在入京路上出事。以防万一,他还大肆宣扬自己将陪同萧将军入京送棺之事,就是为了引与他有旧恨的郑素前来。
郑素虽与李寒有旧怨,但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又是个颇有威望的活人将军。若进京到崔府的这段路上有什么万一,郑素自己便能立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