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崔百斗扑身要抢,啜约将人头一打,淩空抛到另一人手中。这样东西南北传来传去,他们在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戏耍过程。
崔百斗痛声高叫道:“我操你妈的!我操你妈的!”
他冲身挥刀的同时,细柳营齐齐嘶吼着冲锋上前,砰砰乓乓的兵器砸砍声和悲愤叫喝声里,那颗人头又丢回啜约手中。她双眼怒睁,双唇紧闭,仍是战斗之态。
啜约逗狗般瞧细柳营团团转,一会冷淡了神色,将崔清人头随手往后一丢,冷声叫道:“一个不留!”
杀声大作时,没有人留意,是否听见崔清头颅落地滚动的撞击声。
但他们同时感到一阵极速的破风之声。
那股强大的撞力甚至快于听觉,直直向啜约劈面而来,如果是打出的一只拳头,那力道也足以瞬间击碎他的颅骨。
何况是射出的一支利箭。
啜约堪堪躲过一箭,剑锋擦耳而过,穿过他背后小辫,甚至发出钉入山石的咔噔一声。
崔百斗也大惊转头,黑夜尽头,万马齐奔声地动山摇。
蓝衣人□□青马疾驰,将弓箭往旁一丢,从袍下抄出那把寒光凛凛的天下第二刀。他身前,萧恒一马当先,揭下披风包裹好崔清首级,紧紧系在背上。上一刻白马嘶鸣声还远在包围之外,再抬头环首刀锋已和啜约手中长枪相撞,迸出震耳欲聋的哐当之声。
啜约被他一击之力震得后退几步,勒紧马缰,咬牙道:“中原人。”
萧恒从不废话,环首刀几乎没有间歇,一摇一振劈杀两人后立刻刺向啜约咽喉。
崔百斗眼中一热,大叫一声:“弟兄们!干死这群杂种给将军报仇!”
他双臂沉甸,却精力爆发般突击砍杀起来。身边梅道然叫一声:“他们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崔将军的东西?”
崔百斗咬牙道:“枪!崔家祖传的十尺铁枪!就在那杂种手上!”
拿崔清的人头羞辱不够,还要用崔清的枪来屠杀她的亲兵。
梅道然手中刀光一振,两个狄兵摔落马背时他高声喊道:“将军!拿枪!”
惨白月光与兵器冷光间,啜约手中那杆铁枪被霎时照亮,红缨一团血花般当风摇曳,在萧恒眼中蹿成火焰。环首刀在他右手里斩、挑、旋、挂,在啜约招架之际,萧恒左手擒住枪头。
啜约瞬时瞳孔一缩。
这杆铁枪重四十斤,崔清一个女人能使得轻便自如已令啜约不可置信,没想到今时今日,这个中原人只用一只左手就能与他夺枪相持。
啜约嘴部一掣,响起一阵尖锐口哨声。就近狄兵当即向此处合拢,各式兵器从四面八方齐攻,立马要把萧恒刺成浑身窟窿!
萧恒依旧没有松手,他双腿一打马腹,淩空跃到啜约背后,环首刀从身边挥落的同时,左手以极其诡异的力道往回一折——
刀落下,数名狄族骑兵跌下马来。
精铁长枪被他生生掰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啜约双眼圆睁,扒紧萧恒持住枪头的那只右手。
喀嚓一声。
萧恒手腕一动,枪头刺破啜约咽喉,贯颈而出。
长枪一声嗡鸣,萧恒掌心血流如注,拔枪而出时环首刀铿然斩落。刹那间,他从啜约脖子上提起一颗人头。
萧恒举起啜约首级高声叫道:“狄贼啜约伏诛,众军听令——”
崔百斗想,降者不杀。
萧恒说:“一个不留。”
***
三日后,细柳营驻扎英州。
崔清之名何止闻于军中,她是天下感慕的杰出将领。英州城门隆隆开启后,崔百斗看着满街满楼的素幡白练,顿时涕泗纵横。
萧恒在州府开设灵堂,亲自入殓崔清,身披麻衣,向崔清的棺椁磕了头。潮州营亦是全军缟素,与细柳营殊无二致。
李寒撰完诔文,刚点起火盆打算焚烧,就有一个甲胄戴素的身影匆匆赶来。崔百斗跪在灵前,一瞧见人,立时起身要扑上去,被两边士兵死死抱住。
萧恒拦在中间,低声喝道:“崔将军灵前,胡闹什么!”
崔百斗仍沉着脸,狠狠整了下衣裳。萧恒看向来人,瞧了瞧棺椁,叫他:“荔城。”
赵荔城快步上前,从灵前跪倒,端端正正三叩首。崔百斗站在后头喘着粗气,两眼狠狠剜着他。
等他致哀完毕,萧恒看了看他们两个,说:“和我来。”
崔百斗和赵荔城隔了老远,随萧恒去后堂。李寒搓了搓手上纸灰,也提步跟上。
萧恒已拉了个胡床坐定,也叫他两个坐下,先看向赵荔城,“崔清将军在甘州受困,有没有向西塞求援?”
赵荔城垂着头,低声应:“是。”
萧恒道:“你没有出兵。”
“……是。”
崔百斗身形一耸,气息沉重。赵荔城仍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萧恒没有问罪也没有开脱,对赵荔城说:“原因。”
“荔城,我知道你,绝非隔岸观火之辈。是什么叫你收到崔清的求援信,依旧按兵不动。”
赵荔城没料到他这样说,抬头看萧恒一会,说:“我以为……是诈。”
“咱当兵的都知道,细柳营的名号是当当地响。属下也知道,崔清将军在阳关平乱,能抽出的兵力不多。可细柳营麾下到底不在少数,崔将军也是仗义讲理的,但这次去支持甘州的只有百余人,我心里存了疑影,怕是……”
他顿了顿,“怕是细柳营和朝廷合夥做的圈套。”
崔百斗一听这话,当即要再起身,赵荔城终于把目光投向他,说:“玉升元年我们萧将军守潮州,是怎么断的手?”
崔百斗怒声道:“那是彭苍璧的主意,和我们将军没有半点干系!”
“不管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还是君命难违,但崔清将军就是和彭苍璧一块来了,他的一切行动她都默认了!”赵荔城哑声叫道,“我们将军攒下这点家底不容易,我拿什么赌,我怎么赌?不说这些,公孙子茀那个王八孙子带狼兵来的时候,庸峡我们守的有多难,潮州来支持的兄弟一万里就死了九千,更别说西夔!那时候朝廷、你们,有哪个看过我们一眼!”
赵荔城双眼通红,顾忌萧恒在场,到底没有站起来,“这时候你们缺人了要我们救了,崔统领,你搞搞清楚!我们将军是叛逆,我们西夔营是一整个乱臣贼子!要杀我们的时候是奉旨剿逆,用着我们又怪罪我们袖手旁观。谁都能拿这话来骂老赵,但你们这些见过段映蓝围城潮州还死不出兵的,不配!”
崔百斗双拳颤抖,若非萧恒在场,只怕要和他打在一处。萧恒听完这一番话,问:“所以你不发兵,只是因为我的旧仇。”
赵荔城苦笑:“将军,你把老赵想窄了。老赵敢抛头颅跟你反,岂是那等没有肚量之人?我当时心里犯嘀咕,就叫人去打探战地情况。结果您猜怎么?两方压根没有开战,只说围城。说是围城,甚至还开了通路的口子。咱们的哨子纳闷,又过了两日,狄族竟就这么撤了,雷声大雨点小,我们以为甘州危机已解,便没再去理。谁成想……”
“谁成想那通路的口子专门为崔清将军所设。”李寒接道,“谁成想狄族退兵,是崔将军已然身死。”
赵荔城抓了抓脑袋,“要不是得了讣告,我真想不明白。狄军逼死崔将军就走了,压根没有大举攻城的打算,他们图什么?”
萧恒眉头微皱。
一旁,崔百斗肩膀一垮,脸色一瞬惨白。
他抬手攥了把脸,又攥一把。萧恒也不催,给他倒了碗热茶。
少顷,崔百斗脸从掌中抬起,捧住茶碗,“萧将军不是奇怪,咱们为什么杀干净甘州军吗?”
萧恒道:“是甘州里通外国,害死崔将军?”
崔百斗看着他,又看看赵荔城。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半天才叫出来:“报应,都是报应!”
李寒安抚道:“慢慢说。”
崔百斗道:“这位赵统领讲了一句话,我的确心虚了。当年彭将军做主帅,率我们兵围潮州,要潮州人拿萧将军换粮食。我们将军的确不赞同,但的确只能遵命跟着办。后来将军和吕公一力保下萧将军去守西塞,还挣得这个镇西将军的头衔,皇帝已经对细柳营有了清除之意。我们将军是中间不做好两头不是人!皇帝的确没有解散细柳,但已经开始裁军。她调了大量人手回京都做京卫,我们手头没什么人了!所以这回……”
他深吸口气:“这回,我们将军率百骑驰援甘州,但双方势力悬殊,和甘州军一块围困在城里。这时候狄军放话,只要细柳营崔清的人头,便放过满城百姓将士。城里便生了内斗,要杀我们将军去买活命。我们这些兄弟一番苦战本就折损不少,这下更剩的寥寥无几。将军为了这些剩下的兄弟和甘州百姓的命……自刎阵前。”
崔百斗低着脸,眼里滴在茶碗里,碗中茶水满溢出来。他颤声道:“生还的兄弟告诉我们,啜约那个狗娘养的用一把宰牛羊的刀割下我们将军的头,挑在她祖传的那杆铁枪上带了回去。她的尸体……她剩下的身体早就被马蹄踏得没个样子了……萧将军,就算这是报应,也该报应到彭苍璧、报应到皇帝这些始作俑者的身上!对你,我们将军有错,但错非弥天。她也的确有罪,但是罪不至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