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长痛不如短痛。秦灼想,当断则断。
  萧恒说:“起来吧,你膝盖要痛。”
  秦灼点点头。
  他的心放开萧恒了,手却没有。他伏跪在萧恒身侧,全凭二人双手交握的力气支撑,如此忍耐许久,萧恒一只手乍地穿过他腋下,要将他搀扶起来。那只手利得像剑,欻然刺穿了他。
  秦灼一口气突然溃了,歪斜在他膝上,终于放声大哭。
  秋夜湿冷,秦灼酒又吃得多,膝盖便开始肿痛。他撑着起身,萧恒却一眼看出不妥,从他面前蹲身,态度沉默又强硬。
  秦灼揩了把脸,双手圈住他脖颈。
  营地炬火远照,风声肃穆。萧恒背着秦灼出了帐,是背不是抱,或许有人瞧见,也只知趣地走远。
  萧恒看着结实,其实那么瘦。这段路不算太近,他一步一步走去,秦灼手中灯笼随着低低地晃。他听见萧恒有节奏的呼吸,和那么多个夜晚一样,这是他最后一次如此贴近这气息。最后一次。
  秦灼脸贴着萧恒脖颈,谁都没说一句话。
  院中一片漆黑,阿双留了门却没留灯。萧恒轻轻踢开门,把秦灼放在竹椅里,绞了块湿手巾给他擦脸。秦灼一动不动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没一会,萧恒把那块手巾晾在架上,从怀里掏出什么,长长条条,像把短兵。
  萧恒将那把虎头匕首按在桌上,对他说:“我走了。”
  秦灼点头,说:“保重。”
  萧恒没再出声,掩门离去。
  秦灼视线追着他背影,直到被门扇阻断,他眼中那点光也嘶啦熄掉。他坐在椅中,像个死不瞑目的人。长夜渐晓,天色微明,一缕晨光射入秦灼眼中,他一双伤疤般的眼睛像冒了血珠。
  随即,天边远远吹来一道角声,似乎还有旌旗鼓动、马蹄疾驰的声音。秦灼眼睑才轻轻一动,啪嗒一声,那滴血泪终于从眼中掉了出来。
  第300章 六十六 监军
  萧恒破晓起程,角声吹彻云霄。鼓停角息后,潮州营半数部众快马奔往西塞,只留滚滚沙尘。
  如此狂奔三日,众军才扎营休整。唐东游掏出肉干给萧恒,萧恒摇摇手,继续啃自己那块饼。
  唐东游挨着他坐下,撕着肉干塞给他,讲:“将军,咱们是先去州府,还是直奔雁线?”
  “先去雁线。”萧恒折了根树枝拨弄篝火,“前一段齐军已经打过庸峡,守城要紧。州府那边就算下达了旨意,也没人接。”
  唐东游奇道:“虽说咱们潮州出身不大正当,但受了皇帝招安,怎么都是正牌军。他们西塞都护府就算再不懂事,也得犒劳犒劳。”
  萧恒看向他,“半个月前,西塞都护被西夔营一个统领刺杀,叫赵荔城。据说赵荔城白日闯帐,直接割下了他的脑袋。没过几日,齐军大举进犯,全城险些被屠。”
  唐东游听出点不对:“‘险些’被屠?”
  “这就是第二件事。除了我们,朝廷还往西塞派了一个人。”
  萧恒拿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唐东游讶然,“娘哎他还活着哪!他不是早下了死狱,竟没有被处斩?”
  “皇帝登基大赦,将他从御史台狱发落到京兆府狱。他当初维护科举,又重审并州案,将世族得罪个底掉。京中诸公想要他死,便寻了这么个正大光明的法子。”
  萧恒看向篝火,眸光闪烁。
  “故令一介书生,远赴西塞监军。”
  ***
  李寒滚鞍下马时被风沙呛得一阵咳嗽。
  晌午太阳最盛时,李寒却直到城墙根才看得清城楼牌匾。漫天黄沙滚滚,青天白日也像黄昏。他刚下马站定,袍角便被人扯住。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
  肋骨一条条地高凸,面庞浮肿,李寒甚至疑心牵住自己的是一根枯枝。
  那孩子有气无力地叫:“郎君,给口饭吃吧。”
  李寒忙解包袱找干粮,将吃剩的馕饼全都交给她。女孩跪下给他连连磕头,他将人搀扶起来,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四儿。”
  “你的大名叫什么?”
  “没有大名,就叫四儿。”
  “叫四儿,想必上面还有哥哥姐姐?”李寒道,“你的兄姐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们。”
  四儿说:“死了。阿爹阿娘,阿翁阿婆,哥哥姐姐,都死了。”
  李寒一时默然,四儿已抱起馕饼狼吞虎咽地啃。李寒将水囊拧给她,待她吃了一会,问:“你想跟我进城吗?”
  四儿被噎住,咳了一会,忙说:“别进城,别进城,城里都是死人。”
  李寒问:“在哪里?哪里在死人?”
  “饿死了好多,都说齐戎子要打来,又跑了好多。前一段,大衙门也在杀人,杀了好多人。”
  李寒隐约听出她所讲的衙门正是都护府,问:“衙门要怎么走,四儿能不能同我指一指?”
  四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寒将她抱上马背,说:“你同我指完,我就先送你回家。你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衣裳粮食,好好藏起来。”
  四儿第一次坐马,小心翼翼抓着马鞍,问:“你是大官儿吗?”
  李寒笑道:“怎么这么问?”
  “只有大官儿才骑大马,才去衙门。”
  “我不是大官儿。”李寒挽过缰绳,“我家也在这边,咱们是一个老家的人。”
  四儿给他遥遥指了路,李寒便送她家去,到地一瞧,何止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土屋已经坍塌半壁,屋顶茅草也被撩去大半。西塞连野草都少长,门前沙土能淹过脚面。一推门,李寒忙掩住四儿口鼻,被灰尘冲得再度咳嗽前先闻到一股剧烈异味。
  他为四儿掩鼻的袖子盖住她的眼睛。
  榻上,蝇群如云,蜷缩脓烂的血肉散发阵阵恶臭,白蛆爬了满床满地。
  已经分辨不出男女,但死在屋里,想必是四儿的家人。
  李寒将孩子搂在怀里,背身遮挡住,推着她慢慢走出门。
  两人走到院中,李寒擦了块石头给她坐,从包袱里找了件干净衣衫交给她,蹲身对她道:“我有点事做,约莫天黑前能回来,如果天凉了你就披上它。别进屋子,干粮和水我给你留下,也别吃得太急。”
  四儿正在吃他先前给的馕饼,顾不及说话,只点头。
  李寒留她在院中,自己上马往都护府赶去。
  都护府门大开,竟没有一个值守戍卫之人。堂顶那块“守国卫民”的红漆大匾擦得明净生光,李寒抬头瞧了一眼,抬步往后堂走去。
  一绕过影壁,便传来哄嚷嬉闹之声。
  廊下,卫兵服色的一群人围成一窝,吃酒划拳,几个筛盅滚在阶上,吃剩的猪骨头撒了一地。李寒看不见他们赌什么,只听众人高声叫道:“大!大!开大!”
  接着就是欢呼声和倒气声,开盅子的那人骂骂咧咧起身,冷不丁撞见李寒目光吓一跳,当即骂道:“□□老娘!都护府是什么杂毛流狗都能擅闯的?”
  李寒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听见没?要见咱们长官。”那人哈哈大笑,众人也夥同笑起来,“咱们都护去阴曹了,你往那旮旯见去吧!”
  “我要见你们长官。”李寒将袖中文书一举,“在下李寒,受皇命,出为西夔营监军。这是我的官凭文书,现在,带我去见你们长官。”
  ***
  锦屏后,副都护高青云闻声转头,蹙额道:“李寒?”
  “是叫这名。”卫兵疑道,“都护,不会有假吧?向来监军的都是宦官,可弟兄们冷眼瞧着,这小子瘦虽瘦弱些,总不像个阉鸡。”
  一声“都护”叫得高青云眉开眼笑。他正在用饭,桌上肥鸡肥鸭吃了一半,他拿帕子擦手,那帕子也是滑如肌肤的好绸缎。
  高青云道:“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到这儿,有意思,恐怕是上头有人‘关照’。”
  卫兵会意,问:“那都护就帮忙‘关照关照’?”
  高青云呵然一笑,将帕子掷掉,“自然,自然。他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说来也笑话,芝麻大的官也敢摆架子。兄弟们顺他讲几句,他就蹬鼻子上脸,要查咱们的账,还要去咱们军营瞧——监军嘛!”
  高青云目光一暗,“去军营,成啊,叫底下都演练起来,给监军好好看看咱们西夔营的军威!”
  ***
  西夔营所离不远,李寒几乎是一到就皱紧眉头,“齐军大举西进,已然横跨庸峡。西夔营作为西塞守备军,不迎不御也罢,战时状态竟没有几个营寨,统统躲进城楼里吗?”
  高青云笑容可掬,“监军这就有所不知,西塞风沙大,人要是天天在外头扎营,那得吹成傻子喽!”
  李寒冷声道:“高皇帝征辟西塞时正值暑天,昼暴晒酷热,夜风割严寒,听从文忠公建议,众军沙中埋伏十日,方一举歼灭蛮寇奠定基业。副都护的意思是,高皇帝痴傻,文忠公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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