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高青云面色一僵,转而笑道:“李监军果真伶牙俐齿。只是西塞气候恶劣,十日五日还成,若叫将士日日这般,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风沙都是天降,这样也勉强算个天意。”
“在下相信人定胜天。”
这句之后,李寒再不理会他,快步往瞭望楼后走去。
如今齐军将近,瞭望却空无一人。楼后喧哗喝彩声大起,一众西夔营将士围在楼前,赤膊摔斗,周围士兵高叫大笑,纷纷赌注押输赢。
高青云斜眼去瞧李寒,李寒面色铁青。他胸口剧烈起伏,平息片刻后方转头看向高青云,“副都护,这就是你治下的西夔营?”
高青云一摊手,“李郎错怪我,从前都是都护寇眺管理军事。这不,寇都护尸骨未寒,在下也是新官上任,要管,也无从管起啊!”
李寒冷笑道:“寇眺一死,朝廷没有新任都护指派,你就是西塞的父母官。副都护,你治军不严、言辞推诿,万一齐军攻入城中,你如何对得起朝廷,如何对得起百姓!”
高青云愁眉苦脸,“监军说的是,可在下才浅德薄,无法服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卫兵忙道:“都护,李监军身受皇命,又好大才学,定能将这担子挑好。”
高青云亦点头,“如此,只能劳烦监军了。”
李寒冷冷睨他。
西夔营是出了名的散兵游勇,高低不听、软硬不吃。高青云干脆将最烫手的山芋丢给他,以此立个下马威。
众军嬉闹之声在耳,残阳低垂,映他满青衫斑斑血迹。李寒直视高青云,坚声道:“那却之不恭。”
***
李寒在天黑之前赶了回去。
他跳下马背,见四儿躺在石头上,像睡着了。她双腿软软耷拉着,肚子胀得老高,没吃完的饼撒了一地。
李寒看见她还睁着眼睛。
李寒快步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试鼻息,下一刻,他两腮剧烈抖动起来,深深呼吸了几下。
自己留给她御寒的外袍,居然变成了寿衣。
李寒托着她的身体,双手微微颤栗。
是冤狱他可以重审,被杀害他可以报仇。但她不是被冤死也不是被打死。
她死于进食。
她是被撑死的,也是被饿死。
李寒想救她,却变成推她走向死亡的那只手。而这样的死亡,凭他一人本就无法去救。
原来人力,真的有无法企及之处。
李寒帮她合上眼睛,将她抱起来,出门往野地去。西塞的路不好走,一步一个沙坑,他这样踉踉跄跄走到夜色渐上,才来到一片乱葬岗。
李寒没拿灯笼,凭着月色摸黑往前走,没几步就被树枝绊了一跤。
他一低头,脚下一条干枯的断肢。
李寒双眼终于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宛如大坑的野地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但因为风沙吹晒,悉数干萎,并没有散发出恶臭。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想必是住户无衣可穿,这才来偷死人衣。
饿死的、病死的、胸口插着刀剑的。
儿童、妇女、青壮、老迈。
老鸦喊了一嗓,冷得瘆人,扑腾腾从附近尸身上落下脚。不远处,渐渐有萤火围近,绿得像兽眼。油光水滑的野狗迈出黑夜,畜生们等待李寒离去来享用新鲜的肉食。
李寒将四儿放在身边,双手拨开沙土,去挖下面的土壤。
野狗乌鸦环伺下,他双手流血地挖出一块骨头。
是人的盆骨。
他停滞片刻,继续刨挖。层层沙土下,继而肋骨、继而尺骨、继而桡骨。多多少少支离破碎,来自不同人的不同部位。
李寒的双手在挖出一枚颅骨时停住。
光滑小巧,应该是个孩子。
他抬手去捧那孩子的颅骨,突然,一条蠕虫从眼眶里爬出来,黏糊糊地钻走了。
李寒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被流放杖责时没有哭,认罪折节时没有哭,叛离青不悔后郑素迎面挥来那一拳他也没有哭。
但现在。
野地之上,骤然爆发一阵号啕痛哭之声。一旁野狗目光闪烁,天边,残月灿如獠牙。
第301章 六十七破釜
赵荔城在牢狱里编了第七只草蚂蚱,说明他活到了第七天。
他脸上乌青未消,额头上的伤疤还湿着血。手指粗短,一动作手上镣铐当啷当啷响,脚步的蚂蚱大小胖瘦不一,一个叠一个地摞成塔状。摇摇欲坠的啃噬粮食的宝塔。
隔壁牢房喊:“哟,赵头儿,庆幸庆幸,又一天哪!”
“夫人没来瞧你?断头饭没吃上?哦,和离了,对嘛。但怎么说,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听说上头派来个新官爷,副都护将你推给了他。新官上任杀鸡儆猴,咱们一会掉脑袋喽!”
他曾经逮捕的土匪死囚放声大笑,赵荔城依旧充耳不闻。
这次他没有编蚂蚱,抽了稻草编小人儿。先扎身子,像个无头尸身。
赵荔城开始编脑袋时牢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青布文士袍的年轻人。
赵荔城觑他一眼,继续折稻草。
那年轻人不打搅他,蹲身看了一会,也抽了几根稻草,观察他的动作来学。忙活了好一阵都没成个形,年轻人看赵荔城一穿一挼,草人脑袋上的女人发髻就妆成了,不由赞叹道:“我一个用笔的,不若阁下这双用刀手巧。”
又是来探口风的。
赵荔城依旧不说话。
李寒看着那个女人草人,突然说:“尊夫人还在等你回去。”
赵荔城双手一滞,双目欻然刺向李寒。片刻后,他冷声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李寒看向他,“看来赵统领并不清楚大梁律法,你们这是罪中和离,做不得数。”
话至此,李寒反倒住口,专心致志去编稻草去了。
铁链咔啷一响,赵荔城直起半个身子,将草人握紧手中,低声问:“你什么意思?”
“你当众杀害都护寇眺,用一把生锈的长刀割下了他的脑袋。如此穷凶极恶之罪,夫人只得共担之。你淩迟处死的下场恐怕自己早已清楚,只叹夫人无辜,要因你流放千里,贩为奴婢。”李寒淡淡道,“公堂三审,你无一言分辩,属实罪证确凿。今日晌午明正典刑,衙役已去宅中锁系夫人去了。你夫妻二人还有一面之缘,赵统领,到时候好好话别吧。”
他话音一落,将手中编废的草人一丢,作势要走。赵荔城却如伤虎受袭,猛然腾身而上去擒他。武力差距过于悬殊,李寒当即被他钳住喉咙撞在石墙上,一瞬间只听见晃啷铁链声大作和后背狠狠撞击的声音。
下一刻,赵荔城已攥紧他的衣襟,目眦欲裂地大声吼道:“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果然有隐情。
李寒想,诈对了。
他一大清早去翻看赵荔城参军以来的记录,军功无数,为人耿直,在军中一直有口皆碑。这样一人,却突然狂性大发殴杀上官,过后不发一言,军中竟也无一人替他辩解。
赵荔城刺杀都护寇眺的原因无从知晓。
这就是关键。
以赵荔城这种粗直个性,绝不会平白叫人冤枉。除非叫人拿住软肋。
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平生所系,发妻谈氏一人而已。
李寒深深呼吸几下,问:“他们是怎么应承你的,或者是怎么威胁你的?只要你对个中缘由加以讳言,就会放过你的妻子?还是你如胆敢出言申辩,要的就是尊夫人的性命?赵统领,你拿脑袋好好想想,你是什么脾气秉性尊夫人最为清楚,你若含冤而死,她能不上诉伸冤?到时候谁能护得了她?高青山吗,不敢为你发一言的兄弟吗?”
“她唯一可以仪仗的只有你,只有你把她的性命当回事。你若活着还能夫妻团聚,你若一死,尊夫人只有被灭口的份!”李寒被他提着衣襟抵在墙上,喘了口气,“尊夫人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赵统领,你要仔细思量。”
牢狱里仅在顶部开一户小窗,尘土在惨白阳光里纷纷扬扬,被赵荔城逐渐粗重的呼吸搅成乱涡。二人僵持许久,李寒只觉提起自己的力道一松,整个人不自觉往下一落,袍袖荡过七只高高的草蚂蚱,那塔状的蝗虫应声塌落,纷纷砸在草人身上。
赵荔城拖着镣铐坐下,说:“我就是有冤,也无处诉啊。”
李寒道:“左右闲来无事,你姑且讲一讲吧。”
赵荔城看他一会,“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宰寇眺这个畜生么?”
“是。”
“因为在我砍下他脑袋的前夜,听到他要弃城而逃的计画。”赵荔城倚在墙上,仰头去瞧那束光芒,“齐狗要打来了,前一阵有消息,说庸峡已经丢啦。庸峡易守难攻,居然也能丢了……齐军如狼似虎,西夔营这点虾兵蟹将,压根不够人家填牙缝的。寇眺就和几个亲信一合计,天高皇帝远,不如跑了。百姓?有些人生来命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