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他麾下虎贲不足万数,公然叫阵秦善,岂非以卵击石?”萧恒看向崔清,“如果皇帝有明旨下达,叫秦少公翼辅岑郎暂驻潮州,要我去打西塞,不是不能继续谈。”
他又补充道:“皇帝为什么要我去那里,各自心中有数。”
崔清再度陷入沉默。
皇帝摆明要他做先锋送命,萧恒正是拿住这一点再次谈判。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崔清没想到,他提出的两个条件,一个是保潮柳,一个是保秦灼。
他心存死志。
古往今来,哪里有这样的反贼?
崔清看他倒来的那碗热茶,蒸腾白汽里,她终于开口:“将军的条件,我会上奏陛下。”
“加急信报抵达京师不过一日,一来一回,我再宽限一天。三日。”萧恒看向她,“三日之后,请将军给我答覆。”
***
萧恒轻易不许诺,这次态度一亮,八成要就此应下。他若要远征西塞,那一年半载难回来一趟,而秦灼那边依旧没有半分消息,萧恒也没有去探问的意思。
他俩都沉得住气,先着急的反倒是梅道然。
崔清去后,他在萧恒帐中待了一会,瞧着他整理衣箱,突然打帐而出喝马走了。马蹄在院落里停下,青马昂然一声长鸣,却没有惊动屋中人半分。
梅道然快步入门,门中阴沉,透进来的暮色昏昏。
秦灼坐在桌边,形容倒还算整洁,手头握一只吃了一半的酒碗,闻声抬头,见是他,笑着招招手,“蓝衣来了,稀客,一块吃碗酒。”
梅道然站到他跟前,沉默一会,说:“他要走了。”
秦灼哦一声,很无所谓,自顾自又吃一口酒。
梅道然说:“去西塞。”
秦灼抬袖掩口,有些迟钝,掰着那只酒碗,想了一会才说:“西塞?”
“是,去打仗,那边齐戎子闹得凶。”他顿了顿,“去了,可能就不回来了。”
秦灼笑道:“安个家,也成。”
梅道然说:“埋在那儿,也成。”
一时沉默。
半晌,秦灼才开口问:“不去不成?”
“不成。”
秦灼点点头,冷笑一声:“既然主意做定,何必再同我说?哦,后事。蓝衣放心,将军若光荣到那里,我必披麻戴孝,替他上屋招魂,亲自把他的棺椁迎回来。”
“战前不咒死。”梅道然说,“你是真的没有心。”
秦灼笑了笑,对他耸耸肩,意思是你这才知道。
梅道然懒得同醉鬼计较,提刀就要转身,瞧见大门口却生生住步,回过头问:“秦少公,你见过活死人吗?”
“那日他撞见你和羌君,我头一次从他脸上见到那种神情。他那神情我这辈子忘不了。从此以往,但凡那个人出现在眼前,他就会被捅死一遍两遍无数遍。”
梅道然声音哀恳,“少公,你不要他,就放过他。他只是喜欢你,罪不至此啊。”
秦灼看着吃空的碗底,光洁地照着自己的脸。那么道貌岸然,又面目可憎。他默然片刻,终于说:“我们俩散啦。这回是真的。师兄,你可以安心了。”
梅道然一时无言,半晌,对他揖手抱刀,说:“谢少公大恩大德。”
他掉头离去,好久,那句话似乎才传进秦灼耳里。他乍然一个瑟缩,像被活剐了一刀。
外头一片秋色,暮色四合,是送别的好时候。
***
萧恒还没进帐就听见响动,他隐隐知道是谁,并没有非常意外。
秦灼是个多情人也是薄情人,却不是彻底的绝情人。两人哪怕不论露水之缘,总有同盟之谊,临走了,送送在情理之中。
萧恒打开帐子,秦灼应声抬头。
他席地坐着,半个身子倚着萧恒常坐的一把太师椅,抱着酒坛,笑得很孩子气:“回来了,一块吃吧,刚起出来,埋了小半年呢。”
萧恒要去扶他,秦灼却挣扎地挥袖,皱着脸不愿意挪。萧恒便要从他面前蹲下,秦灼却扯住他,把他往椅中按,说:“你就坐这儿。”
萧恒握住他手臂,“少卿。”
秦灼仰脸看他,说:“坐这儿,让我靠会。”
萧恒和他僵持片刻,依言往椅中坐了。他一坐下,秦灼整个人便软下来,身子全靠椅子来支,一只手搭在萧恒膝上,另一只手递酒坛给他。
萧恒接过,咕咚咕咚吃了一气。
他吃酒,秦灼便歪头靠在他手臂上,轻声说:“我知道,你中意我。”
他顿了顿,想不明白,“但你中意我什么?这张脸?可你这么个人,什么好看的男男女女没见过,能为一张脸色令智昏到这种地步?要说旁的,我这么阴险狡诈蛇蝎心肠,又不是清清白白干净出身,更没什么能讲。”
他抬头看萧恒,“不是,你到底瞧上我什么呢?”
萧恒想了一会,还是摇摇头。
秦灼侧着头,伸手朝他要酒坛。萧恒递过去,看他又缓缓吞了一口。秦灼似乎很好奇,问:“你什么时候瞧上我的,是我找你睡觉的第一个晚上?”
萧恒说:“不是。”
“或者是你弑君闯宫,我回去找你的那次。”
“也不是。”
“要么就是七夕你给我摸骨,在那时候?”
“还要早。”萧恒说,“元和十五年,咱们一块待的那个上巳。那天夜里,我就对你生了妄心。
秦灼默了一会,“你知道我的名声。”
萧恒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秦灼盯着他,忽地绽开一笑,“我在公主府时作风如何你有所领教,我和羌君,你也亲眼见过。传言里那些人,恐怕只少不多。还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说到这里他卡了一卡,终于吐出口气:“我用过阿芙蓉。”
萧恒没有出声,秦灼便继续,他双腿瘫软,像还是腿断的那些时日。他断断续续道:“淮南……你知道他。不是口服的。塞进去时我就觉得不妙,但我挣不开他……就那一次,我戒了一年。我就是你说的那些,没有心肝畜生不如的东西。”
他看向萧恒,盈盈笑道:“我的确这般不堪,将军,还愿相守一生?”
萧恒说:“矢志不渝。”
秦灼仰头,认认真真看了他好久,柔声说:“可我不愿意啦。”
他持着萧恒的手臂,哈哈笑道:“将军,好将军啊,你该找个人好好过。找个好姑娘,能给你生儿育女,陪你过一辈子,你们生同寝死同xue,来世再续前缘。一辈子不够,你们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不能耽误你。”
萧恒声音有些哑:“你这个不耽误,是你怕碍着我,还是……一点也不喜欢?”
秦灼笑得很颓然,“我若说没有一点点心动,只怕连我自己都不能信。我喜欢同你说话,喜欢同你吃酒、骑马,喜欢同你在一块儿不论干什么,我也喜欢和你睡觉。”
他顿了顿,方再度开口:“但将军,有些喜欢不过一时,能叫我长久喜欢、长久陪伴,能和我相守一生的,只有我的妻子,你明白吗?”
萧恒默然片刻,说:“我明白了。”
他摸了摸秦灼的头发,“你不想,我们就散。想和你好,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过了界,叫你作了难。”
“这是我的错处,以后再不会了。”
最后四字重重锤在秦灼心上。他突地眼冒金星,一阵头晕眼花,胸中竟隐隐翻涌呕血的痛意。
他知道,萧恒不是死缠烂打之人。这话一出,是真要丢开手了。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头靠在萧恒手臂上垂着脸,静静瞧着两人十指交握的手,蓦地生发一点痴想。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他当年能早早遇上萧恒。大雪夜太晚,再早一点,元和十年之前,那个雨夜之前,他十四岁之前。
如果啊。
秦灼抬起脸,像第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见面般,仔仔细细地端详萧恒。这么看了一会,又抬手抚摸他的脸。从额骨开始,眉骨鼻骨颧骨一一摩挲过去,专心致志地像准备也给他做张面具。面具不用摸骨,那这是准备记他一辈子。
最后,他手指滑到萧恒嘴唇上。
萧恒双眼黑沉地望着他。
他目光落在指下,突然从地上跪直,挽颈吻住萧恒的嘴唇。
齿关一触即松,舌尖一遇即合。像两兽犄角,像两山倾轧,像暴风骤雨里鱼龙紧缠,直要把对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这压根不像个吻了。
萧恒捧着他的脸,一丝不苟地吸吮他,每个角落都扫荡过,像再不会有这样。秦灼搂紧他的后背,头一次攀附般地接纳。他们鼻梁挤压鼻梁嘴唇推覆嘴唇,连呼吸都没空隙。萧恒的颧骨严丝合缝地嵌在他面颊上,硌得脸生疼。
萧恒的脸好湿,但萧恒的眼睛却干涩。那是谁哭了?
神思混沌之际,秦灼大口喘着气,缓缓将他放开。昏灯之下,一个臃肿的人影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