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她想培植羽翼,却无可用之人。有才之辈,俱是先帝二王故旧;科举难开,更无后起之秀。或许偶有凤毛麟角却不愿效忠,只因她是个女人。
  女人。
  她本以为登基复仇便有坦荡前路,却没想到帝位之上,却依旧步履维艰至此。
  萧伯如恨透了世道,这世道逼死她母亲又来逼迫她。但世道是千百年来的人心固化,不是一介帝王能撼动得了。
  萧恒拿着她的篡位把柄,秦灼更将她底细知个底掉,按道理,萧伯如绝不会给这二人分毫喘息之机。但多事之秋,她已然自顾不暇。
  崔清联恒抗齐的奏疏上达时,萧伯如并非不怒,但常年韬光而成的个性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此路并非不能行通。
  奏疏传上案头时,萧伯如正斜抱琵琶在怀,面对孟蘅拨弦。如滚珠溅玉的嘈切之声里,孟蘅坐在下首望她,宛如初见,又和初见不尽相同。
  二载之久,她同孟蘅关系缓和不少,孟蘅终于肯夜入宫门,有时晚了,也肯在偏殿小住。当年身为公主的萧伯如敢仗她的心软来诓骗她的清白身,如今身为皇帝,她反倒不敢轻举妄动。孟蘅不再是她的依靠和老师,而是她的重臣和股肱,她为数不多的托付,她不能自断臂膀。
  这曲子萧伯如拨过许多遍,行宫里,私邸中,甚至曾在红帐中,她丹蔻上斑斑水痕未干,扫弦如扫孟蘅肌肤。许多年前,甚至还曾出现在先帝远在江南的王府里,贺王妃音容犹在,在弦上对这负心人眷眷说情意。
  孟蘅默然而听,似乎不为所动。
  黄参叩了叩殿门,琵琶声才止息。他弯腰低首地进殿,不敢窥探一眼,双手将奏摺呈上,恭敬道:“陛下,怀化大将军加急军报。”
  萧伯如撂下琵琶,伸手将摺子接过来。
  半晌,黄参方听她清淩淩一道笑意:“很好,好得很!朕养兵千里,竟为贼养了个说客出来!”
  那封摺子被她握在手里,并没有掷地,缠臂金叮铃铃一响,那只手腕一转,递到孟蘅跟前。
  孟蘅起身接过,从头到尾细看一遍。
  见她久久不语,萧伯如问:“孟卿怎样看?”
  “崔清吕择兰的确僭越,但招安萧恒,并非无稽之举。”孟蘅道,“平心而论,萧恒守卫潮州,的确心存百姓。屡战屡胜,亦是难得的用兵之才。更要紧的是,他在潮柳二地已有根基,陛下若要拔除,只怕也要耗费气力,而如今齐兵之患迫在眉睫。”
  孟蘅语速很慢,但很坚定:“此人为敌,不如为兵。”
  “孟卿。”萧伯如语气莫辨,“这可是弑君逆贼。”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孟蘅双手加额,俯身拜道,“臣望陛下三思后行。”
  黄参身躬得极低,垂首看地面,织锦软毯上一片花团锦簇,看得他头晕目眩。
  不知过了多久,黄参腰酸背痛之际,方听萧伯如轻笑一声:“朕本以为提拔崔清,又给吕择兰一条生路,这二人必感恩戴德,竭力效忠。真是没想到。”
  孟蘅听出她言外意,失声叫道:“陛下!”
  萧伯如抚着琵琶颈,粲然而笑:“姐姐何须这样紧张,我同你说笑话玩呢。罢了,还要姐姐替我拟道恩旨,给他个衔,叫他去那个好去处吧。”
  ***
  梅道然问:“西塞?”
  萧恒点点头,“西塞。”
  他对众人道:“皇帝的旨意还在崔清那里,我同她讲明白,先和大夥回来商议。”
  唐东游当即瞪眼,连声嚷道:“不去!这不摆明了叫咱们将军送死吗?管他什么镇西将军镇东将军,就算封个天王老子,咱们也不蹚这趟浑水!”
  萧恒转头看梅道然,议事时他总呼其字:“蓝衣,你什么意思?”
  梅道然搓了搓下巴,片刻后说:“其实这事儿,可行。”
  “可什么行?老梅,你和将军哥俩好得穿一条裤子,可别从大事上害他!那西塞什么地方,鸟不拉屎的地儿!甭说稻子,连他妈的蒺藜刺都种不出来。咱们去别说军粮能不能凑出来,只怕还要拿自己的粮填补人家呢!马匪土匪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饭,官府的头子跑的跑死的死,听说还起了暴乱,底下人杀了地方官。这些先不论,现在齐军的主力全囤在那边,个顶个的精锐,别说兵器,光靠马蹄就能把咱们踩死!皇帝这是想借刀杀人,这娘们别的不会总来这招,咱们还赶着上套!”
  唐东游越说越急:“再说,将军去了西塞,咱们潮州柳州怎么办?将军九死一生才挣下这偌大地盘,不要了,拱手让人了?将军前脚一走,皇帝后脚就派人来接管潮州柳州,到时候怎么整?”
  梅道然哈哈笑道:“谁再说唐将军有勇无谋,我头一个和他急,这算盘打得很清楚嘛!”
  他拍拍唐东游肩膀,叹道:“这些道理,将军怎会不明白?”
  唐东游跺脚,“将军,都明白还犹豫啥啊?就是不接,皇帝要打就干啊!”
  “干个屁。”梅道然给他一拳,“皇帝这是被齐军牵掣抽不开身,真有一天大军压境,就咱们这万把人,干,拿什么干?”
  萧恒说:“招安是条后路,我若一死,你们总能周全。”
  听他这话一出像拿了主意,众人忙叫道:“将军!”
  萧恒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是寻死之人。此事干系重大,得好好想两天。但有了这道旨意,至少细柳营不会再难为我们。大夥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如今也能松快松快,今晚好好吃一通酒,破个例,许吃醉!”
  落日西沉群山,篝火烈如朝阳。
  这两年时局板荡,众军从未痛快吃醉一次,如今得令,终于全然松快下来。不多时,酒肉飘香里,柴火毕剥声响,紧接着划拳声、大笑声、拊掌声、起哄声、传唱民调声,彼伏此起,经久不息。
  萧恒虽开了口子,自己却没有吃醉的习惯。他酒量好,还好自制,脑袋微沉便再不肯吃。此时众人多已酩酊,更没有力气灌他。
  石侯歪在他腿边,盔落在地上,嘴里还咕哝着什么。萧恒将盔顶给他放在身边,也就撑膝起身,自己回了营帐。
  他到底有些乏,手松了松领口,打开帐子。
  一只酒坛骨碌碌滚到脚边。
  帐内一片漆黑,萧恒却看得清晰。行军榻前,是他日思夜想、却避而不见的那张脸。
  萧恒手仍撑着帐,僵立片刻,哑声叫道:“少卿。”
  第298章 六十四拉扯
  黑暗中,秦灼默默立起来,像个素白的孤魂。
  他望着萧恒的眼睛藏着好多感情,一只破裂的茧皮般,里头那感情的翅膀振翼欲飞,却始终被他的上下眼帘包裹着,扑扑楞楞在他眼眶里冲撞。那感情的黑色的蝴蝶的翅膀。
  对望许久,没有一个人动,秦灼像突然想起自己该是个沉醉的人而非清醒的人,又缓缓从榻边坐下,那点收放自如的微醺之意再度染上他的脸颊。
  他那夜说了那样绝情的话,本该自此一别两宽了。萧恒今日见他,压根弄不清因由。
  他又要见自己做什么?不不,他决计不会后悔。秦灼堪称风月场里的浪子,哪里会朝一只蹬掉不久的敝履回头呢?是又有什么事情?还是虎贲有什么不便利,他想自己援只手?自己对他来讲,还是“有用”——只是“有用”的吗?
  再或者,他果真吃醉了。醉后,把这里错当成什么地,把自己错当成什么人。
  萧恒强打精神,又轻轻叫他一句:“少卿?”
  秦灼低着头瞧鞋尖,手指交插,互相轻轻捏着,低低答应一声。
  说不定是真吃醉了。
  萧恒没再思量,他一个住在院子的人,是怎么醉着跑到自个的帐子里。秦灼的心思好难看透,如今他再没这个心力。
  萧恒把领口重新掩好,走到桌前提茶壶,空的。他突然有些尴尬,手上想做点什么,点了盏油灯,又慢慢走到秦灼跟前。
  秦灼垂着头,他这么站着总感觉像审讯,便半蹲下身,抬头瞧秦灼的眼睛,说:“我送你回去。”
  秦灼睫毛一颤,低声说:“不要,我不要。”
  他小声嘀咕什么,连萧恒的耳力都没听清。他靠近一些,问:“你要什么?”
  秦灼的气息吹拂上脸,没有半丝酒气。
  他说:“我要你。”
  这句话一出,萧恒反像被劈脸打了个耳光,眼底那点光彻底灰掉。他抬眼看秦灼,哑声说:“少卿,你醉了。你看着我,我是谁?”
  秦灼没料到他这样讲,愣愣看了他一会,慢吞吞从榻边站起来,扭头就要走。
  他走到案边,灯光跳进他眼角,像沁了泪意。背后,萧恒仍蹲在原处,一动不动,像块树的根瘤。
  秦灼身形一滞,突然把灯吹了。
  萧恒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带着他的心一块跳,热气从鼻前一扫,嘴唇陡然被狠狠咬了一口。
  秦灼捧紧他脸颊,恶声恶气道:“萧重光,我看你用不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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