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萧恒浑身一颤,一时不敢动作。他以为自己心灰意冷了,结果他没有。原来他想要的就是秦灼这一句话。
  你在我这里,和其他人不同。
  萧恒试探道:“我能……抱你吗?”
  秦灼定定注视他,视死如归般揪下他脑袋,堵住他双唇。
  ***
  这一夜秦灼没有走。
  他终于肯叫萧恒吻,接吻就占了夜晚的一大部分。萧恒从没见过秦灼如此炙热清醒的眼神,而秦灼浑身滚烫着,又像个沉醉的人。他们也从没有一次像这样柔情缱绻,一无叫喊和撕扯,两人额抵着额舌缠着舌,像在微风乍起的平湖上摇晃。气息交缠时,他甚至看得清一粒汗珠从自己额际滴落,被秦灼睫毛承接住。而秦灼只是吻他。他吻着来迎他。
  萧恒醒得早,早得像压根没睡着。一只手抱着秦灼,心里还有些恍惚。
  秦灼头发长,铺了自己一身也铺了萧恒一胸口。他俯在萧恒身上沉沉睡着,手搂在他臂弯,狭窄的行军榻载着两个人的重量。
  一缕晨晖从帐隙滑入,秦灼不着寸缕,也因此纤毫毕现。他乌鬓的汗光,白肤的红痕,戴在拇指硌在萧恒颈侧的青石虎头扳指,还有因整夜吮吻而微肿的嘴唇。
  汗意渐退,秦灼身上也有些凉,萧恒便从榻里掀床被来。他一动,秦灼就醒了,却往他颈边埋了会,等那点迷糊下去,才抬头瞧他一眼。
  萧恒问:“睡得好吗?”
  秦灼笑了笑,抬手柄萧恒额发撩好。没说话,又靠回他肩膀。
  萧恒觉得如在梦中,缓了好一会神,才又开口:“你昨夜……”
  “皇帝的赦令到了,天大的喜事,来找你讨杯酒吃。”秦灼瞧着他左胸的伤疤,是在京中萧恒诈死跌下白龙山崖时自己刺的那一剑。
  他静静笑了:“喜酒嘛,容易吃醉。”
  他察觉萧恒臆中重重一跳,抱着他的臂膀也松了几分。秦灼忙搂紧他,这么毫无缝隙地紧贴着,发觉了点什么,便有意无意磨了几下,低声问:“要来吗?”
  萧恒说:“大清早,还有事忙。”
  他态度陡然冷淡,秦灼有些慌,和他十指扣在一处,柔声叫:“六郎。”
  萧恒应一声。
  秦灼斟酌一会,放缓语气道:“我那日是同他做戏。他有害你的心,我得叫你快些走了。”
  萧恒默了一会,问:“为什么不和我一块走?”
  “我还有生意要同他做。”秦灼小声补充,“这生意,我还得和他做一阵。”
  萧恒不说话了,抬头看了会军帐顶,说:“他要害我,你还要同他做生意。”
  秦灼忙道:“这两码事。”
  萧恒嗯一声,别开了脸。
  两人仍互相拥抱着,却有些貌合神离了。秦灼不敢轻易动作,这么躺了一会,这次反倒是萧恒先起身,下床蹬靴穿衣,背向他说:“你原也不必向我解释许多,你高兴就成。”
  他站下地,将秦灼满地衣袍一件一件拾起,叠好放在榻头,却没有回头看他,说起不愿更像不敢。
  萧恒低低道:“再过半刻他们要去出操,人少,那时候再走吧。这边烧水阵仗大,也回去洗吧。”
  话毕,萧恒迅速打帐,快步走了。
  那帐帘落下,一晃一晃地。秦灼盘膝坐在榻边,有些愣。
  萧恒吩咐他避着人。萧恒觉得他俩见不得人。
  萧恒也开始嫌弃他。这样嫌弃他。
  秦灼一低头,身体在眼中展露无遗。
  苍白得像不健康的皮肤,膝盖打开,手脚耷拉着,软得没骨头。双腿垂在榻边,那两条猩红血疤从脚背慢慢爬上膝盖。但还是有很多人赞美他的肌体,说他白得像脂玉软得像女人。一身皑皑的雪颜色,好漂亮,好干净。
  只有秦灼自己知道,他烂得太彻底了,从头到脚。他想学君子不辱节,可他必须苟活。自从淮南视他以娼,他已经辱先辱身辱理色辱辞令全都辱了个遍,然后他把这些耻辱当作风尘一掸,视若无睹,苟且偷生。
  再然后,他遇见了萧恒。
  秦灼坐了好一会,终于把表情收拾得满不在乎起来。他将衣衫穿好,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但他当然不会听萧恒的话,萧恒管得着他?
  一大清早,众目睽睽,秦灼从潮州营主帅的军帐里大摇大摆走出去,顶着满颈的暧昧红痕。他却恍若不觉,边走边把簪子关好,几步后,又弯腰将鞋后跟提起来。
  他俩相好的传闻众人皆知,但没有见过现行。秦灼这样一出帐,无疑将床上那点事公然揭破:我就是和他睡了,怎么着?
  萧恒回来听闻,不可思议后更是摸不着头脑。秦灼肯吻他,他以为终于有所转圜,没成想秦灼还要和羌君交往。
  他似乎有点在意自己,可一个人一颗心里怎么能同时装下两个人?
  如此就罢了,而今日一早,秦灼竟宁愿叫人指点也要把和萧恒的关系坐实。认真算来秦灼的确是雌伏的那一个,人言揣度他只会往淫艳上靠,秦灼不是不知道。
  秦灼心有七窍,萧恒不敢去猜测。他已经有那么多次的自以为是了。
  这样若即若离了没几天,羌地的车驾又往秦灼院中辚辚驶去。在锦水鸳闹得那样僵,二人却轻飘飘揭过,仿若无事发生。秦灼笑相迎,贺兰荪仍言笑晏晏地唤少卿。帘后秋波频递,却是刀光剑影。
  有道是各有所求,秦灼要治萧恒的手借羌地的道,而贺兰荪又有什么所图?
  秦灼心中惕惕,贺兰荪却八风不动,宛如一个痴情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论做戏,秦灼还是个中祖宗。
  但贺兰再度入潮后,萧恒再没回过院子一次。秦灼似乎又来找过他,他刻意躲避,如此几番,也就消停了。再者,西塞岌岌可危,崔清那边又多番催促,萧恒左支右绌,的确也没有心力消耗在男女事上。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便到了八月十五。秦灼不叫人张罗,只大夥聚一块吃了顿便饭。
  给萧恒的帖子早三天就下了去,可从白日坐到天黑,也没见半个人影子。只有梅道然代他将贺礼送来,中规中矩的礼物,一对寿烛,一块寿糕。
  秦灼面无波澜,吩咐人收下,起身道谢,说辛苦,亲自敬一杯酒吃。客气周到,无从挑剔。
  众人不敢多发一言,还是阿双看不过,上前轻声问:“给萧将军预备的杯箸,要不要现在撤掉?”
  秦灼看向自己左手边,和他比肩的位置,杯盘洁净,椅中空空。
  他收回目光,说:“先这么着吧。”
  阿双不敢多嘴,直至酒阑人散,秦灼仍一个人静静坐着抬着头。阿双随他望去,碧海无云,万里清辉处,一片好婵娟。
  院中,一派吉祥的余韵未褪,灯彩下他孤零零坐着,红得有些扎眼。阿双有些受不住,轻声劝:“好晚了,殿下去睡吧。”
  秦灼道:“再坐一会。”
  阿双说:“或许将军叫事情绊住了,或许……他觉得羌君要来,怕来了尴尬,不是故意要冷落殿下。”
  秦灼眼帘轻轻一扇,倏然抬起瞧阿双。许久,他才带着点不确定,问:“有可能?”
  阿双道:“妾旁观者清,将军的心意,妾看得分明的。”
  秦灼轻轻出了口气,肢体也放松,后背靠在椅中,整个人像在衣裳里滑落下去。他拨了拨指上虎头,轻声说:“谁知道呢。”
  萧恒还是没有来。
  秦灼毫无异样,也不计较。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夜的金风一刮,却吹得突如其来一场暴雨。雨势如此,无法练兵也无法务农,众军早早回营,萧恒刚坐定不久,帐子就被匆匆打起。
  陈子元身穿蓑衣,衣上雨流如注,他喘着粗气急声说:“我们殿下腿疼得要死,仨郎中都没个法子,劳烦萧将军亲自去看一眼,救人一命啊!”
  萧恒神色遽变,连把伞都没带便冲出帐子。陈子元紧跟着赶出来,暴雨大作声将喝马声淹没,哪里还有萧恒半个影子?
  他也不着急走,瞧着大雨如泼,苦大仇深地抱臂摇头。
  阿双正从门口守着药炉,只听“哗”地一响,寒风怒雨随推门声冲进来。她吓了一跳,仰头见萧恒疾步闯入,浑身淋淋雨水,径直往榻前走去。
  秦灼背身蜷在榻上,脸埋在枕里,浑身止不住地抖。闻声,他掉头望向萧恒,却在笑,说:“还肯来啊。”
  一瞬间萧恒面如死灰。
  他不多话,坐在榻边撩起被子,露出秦灼赤着的双腿。他手一按上膝盖xue位,秦灼当即一个哆嗦。
  萧恒忙问:“冷?”
  秦灼摇摇头,撑臂要起身。萧恒一手够了药瓶,忙要扶他,一俯身,已被秦灼圈颈抱住了。
  他浑身雨水,忙要推,秦灼却搂得死紧,菟丝附萝般扎根似的箍住他。
  一声惊雷炸落,药瓶当啷坠地,滴溜溜滚远了。
  阿双熄了药炉,无声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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