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他将扳指脱下,丢给陈子元,说:“别骑马了,坐船。”
陈子元领命,当即要走,却被秦灼叫住。
他将钉在柱上的环首刀拔出来,握的不像刀柄却像一个人的手。秦灼抬手抛刀给陈子元,目中深色陈子元不懂也得懂。
楼下影子欲追,秦灼立即打了只茶碗下去,他向下而望,笑着扬了扬自己与贺兰荪相持的手。
待萧恒背影消失在门外夜色,秦灼才放开贺兰荪,重新从栏杆边坐下,浑身都有些脱力。
贺兰荪捏了捏手腕,看他一会,也微微一笑,和他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坐下,怅惘般叹道:“这么兴师动众地送他走,又不肯趁夜走山路。少卿,你是多防着我,多怕我暗中加害他。”
秦灼一只手撑在栏上按了按头xue,双眼半合,笑一声:“这可不好说。争风吃醋自古有之,香旌这样心爱我,万一妒火中烧,引一场情杀来呢。”
贺兰荪叹道:“你这样想我,我好伤心。”
“今夜没有羌医,却有英州的兵马。我原以为自己是座上宾,没成想是钓上饵。”秦灼支着脑袋转眸看他,“香旌,你这样待我,我也伤心得很呢。”
贺兰荪对他笑道:“咱们心有灵犀罢了。”
灯影摇撞,两人在五彩陆离的乱光中对坐,像一双精魅。贺兰荪抬袖扫了扫膝,起身要回屋,突然在秦灼跟前顿步,叫:“少卿。”
“你用过阿芙蓉的事儿,萧将军知道吗?”
秦灼手指落在栏杆上,抬起首,对上贺兰荪一双可恶至极的笑眼,忽地绽然一笑。
他说香旌。
“干卿底事。”
***
秦灼坐到酒阑人散,也就自个回了车中。阿双坐在油壁车等他,也听说了今夜之事,见他神色倦倦,便帮他打散头发,问:“殿下同羌君谈妥了。”
秦灼道:“还留着脸,往后的事就能继续讲。”
阿双答应一声,轻声问:“咱们是歇息一夜,还是赶回去?”
“回去吧。”秦灼靠在车壁上,“萧重光已经走了,我回去瞧瞧他。”
阿双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你为什么同将军吵呢?将军他不是铁打的,他也是个人。七夕那天他骑了半夜的马回来,见羌君在,一口热水没吃,站了站就立刻骑马走了。他给你备好了礼,是他拔城射旗的第一支箭,但撞见了羌君的白玉像,也没送出去……殿下,将军对你的心意比真金还真,别这么折磨他了。”
秦灼干笑一声,“阿双,我没有聋,也没有瞎,他的心意我怎会不知道,谁能比我更知道?全天底下人的心加起来,哪能顶上他一个?”
阿双说:“但殿下不能把心给他。”
秦灼垂着眼不说话。
阿双丢开梳子,提裙从他面前跪倒,颤声叫道:“殿下,你若不能叫他求仁得仁,就叫他断了念想,别这么吊着他了。你熬煎他就是熬煎自个,看他这个样你自己能好受到哪里去?妾求求你了,算妾求求你了!你就算为了自己,别再这么两厢折磨了!”
她伏在地上,许久,方听秦灼如释重负般轻轻叹道:“好,等我替他做了最后这件事……不欠他了,我和谁都能断干净了。”
车帘因风拂动,一隙月色入照,秦灼面白如霜。马车辘辘而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那支箭呢?”
阿双摇摇头,说:“萧将军拿着走了,或许留着,或许丢了。”
出乎意料,秦灼没有分毫惋惜之意,反而一笑,说:“也好。”
他打开车帘,转头远眺。夜色尽头,一片锦水汤汤。
他想,终于到了与君长诀的时候了。
***
长诀之地,行舟渐远。
虎贲卫另乘他船,不远不近地相随。小舟上,陈子元远远站在船头,留萧恒和梅道然坐在舱中,相对无言。
梅道然解了酒囊递给萧恒。萧恒接在手,还是吃了一口。
夜间渔火零星,也有晚归的渔船,不远处,采莲女正轻轻唱曲。萧恒握着酒囊,突然开口:“这是什么歌?”
梅道然听了一阵,“耳熟,听调子,像《巫山一段云》。”
萧恒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梅道然看他许久,抬掌想按他后颈,又落下,突然没头没尾道:“我陪你再去问清楚。”
萧恒脸冲着江面,“何必自取其辱。”
舟头,陈子元捏紧那枚虎头戒,眼望江水。一轮皎月沉于江心,被乌浓涟漪打碎。
夜色尽头,那采莲女犹凄凄唱道:
“海誓樽前重,山盟枕畔轻。尘清泥浊两分明,有事唤卿卿。”
“我似蛾身火,君如百丈冰。休将此恨报无情!”
欲去马还停。
第297章 六十三情休
秦灼赶回院中已至日暮。
连日车马劳顿,阿双要去给他打水洗沐,刚要出门却被秦灼叫住:“这时辰也来不及做热食,有没有现成的糕点?给萧将军送去。”
他连灯还没拈衣还没宽,先吩咐这事。阿双替他点了盏蜡烛,轻轻哎声应了,找了路上包好的梅花糕拼好碟,举步出便门。
秦灼突然又叫一声:“同将军讲,我热了些酒请他来吃。等他吃完糕,慢慢和他说。”
阿双答应一声,脚步远去了。
秦灼这才从榻边坐下,傍着那盏烛火,心也随那焰心颤颤跳动,没的紧张起来。
两人还是盟友,不能彻底闹没脸。这次一番话说得狠,得好好哄哄他。萧恒会讲什么?他那样的人,心中纵有千般怨恨也是难出口的。估计只是沉着眼睛,低低、默默地叫他:少卿。
一念起,似乎萧恒的声音就在耳边,秦灼一颗心像粒渍透的盐梅,又酸又涩。
萧恒再稳重,想必也伤了心,会不会不肯来?
他轻轻呼吸一下,迫自己打消这念头。
萧恒不会晾着自己,他舍不得。他但凡来了,便勤软款几句,今晚便留下他,叫他一块过个夜。但凡他能消气,晚上想怎么都成。上次断在后头,大不了就让他压着背干一次。他若真想要亲——那就给他亲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或者自己先亲他。
对,只要他能消气,怎么着都成。
想到此处,他便去瞧案头铜镜,镜中他脸色苍白。幸亏眼中还有些水意,不至于招人厌烦。从前那些人倒很中意他这憔悴模样,不知萧恒会不会喜欢?他隐约感觉萧恒更爱他笑,只是如今这副形容,笑起来只怕很难看。
念及此,秦灼便对镜重插了簪子,匆匆合掌掠了掠鬓,又将衣袖衣摆好好铺在榻上,每条衣褶都垂得好看。这作态太像女为悦己者容,但秦灼也分不出心神来管了。
阿双还没回来,秦灼一个人坐着,短短半刻便十分难熬。朝贺兰荪他有千般技巧,可面对萧恒他却施展不出半点花招。他这样巧舌如簧一个人,在萧恒跟前,却要么反唇相讥,要么笨口拙舌。
一会萧恒进来,自己先同他讲什么?今儿月亮好?路上劳累了?还是单刀直入,哄他别生气?按萧恒的脾气,不若直接哄了。只是怎样叫他,是叫六郎好些,还是阿恒更好些?
秦灼尚未思量定,便听脚步声上阶进门。他没由得心中惴惴,一抬头,却见阿双自己一个人回来。
手上端着糕点,一块没有动。
秦灼缓缓起身,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问:“他有事在忙?还是用过饭了?还是……他不肯来?”
阿双吞吞吐吐,终于道:“将军搬走了。一回来就搬了,我问往哪里住,他们只讲不知道。”
秦灼立了一会,一把银月辉沿窗洒落,他影子翩翩,宛如孤鬼。
许久,阿双才闻他低低笑一声:“哪里是我厌烦他,是他厌烦我啦。眼不见,心不烦哪。”
阿双刚想劝,秦灼已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榻边,半个身子倚靠在枕上,却像陷在泥里。
他轻声道:“帮我带上门吧,我有些累了。”
***
萧恒没再找宅子住,他无家无室的一个,直接住军营。也没什么东西拾掇,只一口箱子了事。
他疾奔锦水鸳却无功而返,加上梅道然冷若冰霜一张脸,谁都不敢多嘴来问。萧恒却是个不会因私妨公之人,平日说笑如旧,压根瞧不出半点异样。
但他开始避着秦灼。
萧恒真心想躲,秦灼只有堵在帐里才能找得着他。但秦灼干不出这事,他要身段,还要脸。而萧恒就是拿准了这一点。
他或许对自己有那么丁点感情,但他更爱尊严。
七夕过后,溽热渐消,运河疏浚的活就更好做。没了崔清掣肘,南北沟渠也全然打通,漕运一便利,潮州又有点当年鱼米之乡的味道。周边各州跃跃欲试想分一杯羹,可但凡要走运河段,就无异于承认萧恒身为两州之主的权威。皇帝到底还压在上头,没人敢直接触她的逆鳞。
萧伯如虽是女人,却有的是雷霆手腕。她先在宫变夺嫡中拔除岐王,又以梅道然为索,以谋逆罪将永王残部清扫殆尽。她驱逐吕择兰,冷淡青不悔,将根系深重的一宰一辅放出权力中枢,反而重用孟蘅一介女流。又起用崔清,扶植虞氏大将彭苍璧,内宫更是由范汝晖翼护。她培养崭新帝党的野心勃勃,但风雨飘摇的时局和根深蒂固的陈规却是一把巨大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