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秦灼说:“他有手艺。”
  陈子元想,你又知道了,这节直接你俩单过多好。
  并且他很合理地怀疑,他殿下甚至有在床上单过的打算。
  不过花贶节之前,的确有一个值得上下欢庆的日子。潮州战后粮草一直靠周边商贸,而六月十二,终于收获了涝灾后第一茬本土水稻。当天一早,太阳未出,天光初亮,百姓从四方出发,崔清包围潮州一样地包围眼前的金绿海洋。他们一到田坝,立刻被一种甜蜜疯狂的稻香没顶。萧恒站在东方最首,和大夥一样背负竹筐手持镰刀,简直是当代农民的典型形象。
  程忠叫道:“将军,咱们东队等您一声令下,直接把他们西队都撵回姥姥家!”
  东边姥姥家姥姥家地喊起来,其余各方哎哎地答应。
  一会西边就喊过来:“我们梅将军说了,庄稼跟前不分上下,只论兄弟!按辈分你们东边还要叫我们梅字牌哥哥——好弟弟!”
  满田热热闹闹喊成一团。萧恒没有喊,但也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等众人叫嚣够了,他才掐指哨了一声,田野归于一片团结的安静。萧恒高举手臂,往下挥动时高声宣布:“东南西北四队领命,列阵,收割!”
  如今虽是战时,实际却是短暂宝贵的和平。潮州营全体将士实行轮班倒休,三天一换,一半负责巡逻和岗哨,一半帮助农民下地刈稻。第一天收割后,妇女儿童立刻进行晾晒和脱粒工作。第一茬粮食晾晒三天后顺利进入粮仓和各家的粥碗。这一天是六月十六。
  据说南秦这位神侍在黄昏受化,花贶节宴会便在傍晚举行。这天萧恒和梅道然换了一日岗,大清早赶到校场,帮忙一起翻晒稻谷,再脱壳筛壳。路过巷口,萧恒闻到阵阵幽香,在马头瞭到矮墙内划出的一块花圃,开满各色花朵。花朵倩影在眼前缭乱,白马已经冲到目的地,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金灿灿的晒谷场景。
  妇女们头戴各色头巾,扬动簸箕挥动爬犁,阳光在溅有谷壳碎屑的棕红脸庞上绽放光芒。拿笤帚的孩子们把散落的谷粒扫成一堆,抬头正看到萧恒,兴高采烈地高叫:“萧将军,萧将军回来啦!”
  萧恒下马没走几步,怀里腿上已经挂了好几个孩子,母亲们忙斥责:“皮猴们赶快下来,哪能这么冒犯将军呢?”
  萧恒右手叫一群孩子牵着,左手抱着个女孩走过来笑道:“大嫂别这么说,我喜欢孩子。”
  他把孩子放下,帮忙翻晒谷子,翻了一会道:“我看巷西有家在种花。”
  一个戴蓝头巾的妇女面含嫌恶,“粮食还不够种呢,妖妖调调地种什么花。”
  萧恒显然听到这句话,蓝头巾妇女忙解释:“将军慈悲,叫那些妓女从良,不用再从火坑里受苦。人家倒好,又粘贴军官要做夫人。争相献媚卖弄风骚,和咱们住在一块都觉得脏了地方!”
  萧恒听出不对,“有军官和妇女通奸?”
  另一个戴碎花头巾的妇女忙道:“通奸绝不至于,但……常有军爷往她们那边去。那个叫苏小云的,听说从前是南妓里的头牌,如今连盛昂将军都招去三天两头照看她的‘生意’。怎么说盛将军也是您跟前的人,她怕人们闲话,又不愿耕作辛苦,种了一堆山茶当街卖……”
  蓝头巾叫道:“卖花?谁知道当街卖什么东西呢!妓馆虽毁,却有暗娼,将军,您说这和从前有什么两样?”
  萧恒笑着安抚她:“大嫂说得不无道理,有些事情是我考虑不周。你们先忙,我出去一趟。一会蒸干粮麻烦留给我几个,我付钱。”
  萧恒没有骑马,步行往向西走去。如今天光暗沉,夕阳的病容闪烁紫红色光芒,摊贩们也蚂蚁出巢般活动起来。萧恒走在街上,闻到售卖的甜浆香气和福包里的香草气味。然后他在人声车声里听到他的目标,一个女人沙哑地叫卖:“茶花,新鲜的茶花,卖茶花喽。”
  他在五丈之外,隔着各色招旗锁定了那个女人。
  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这是个干瘪沧桑的女人。脸颊凹陷,身量干瘪,只有一头堆栈的发髻和身上那件淡青色织金褙子看出些过往经历的痕迹。她转过脸乞求过路行客,萧恒得以看到她搽胭脂的鲜红嘴唇和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浓妆艳抹下,其实是一张温柔面善的面孔。她喃喃道:“茶花,新鲜的茶花……卖茶花。”
  萧恒走上前,问:“大姐,这花怎么卖?”
  苏小云眼睛一亮,“一篮五个铜板。”
  萧恒从她的反应里料定她没有认出自己,作难道:“五个铜板够买两个火烧了,一篮花,有些贵吧?”
  苏小云忙道:“这花不好养的,费的精力不比伺候粮食布匹要少。”
  “既如此,怎么不纺织赚钱呢?”萧恒道,“我听说州府有发放机杼和织架,柳州那边也有新运来的蚕茧。一匹布总比一篮花好卖吧?”
  竹篮里的茶花一群鲜红的嘴唇一样吮吻着苏小云手臂,她麻木地任其啃咬,道:“郎君不知道,我从前不是良家人,也不是潮州地界的。我和几个姐们是前些日关口松散从西南跑来的。我们听说潮州没有妓馆,姑娘们还都有官府贴补能自己纺织种地……”
  萧恒问:“官府不给发东西吗?”
  苏小云道:“发的,只是布卖不出去。我们织的布不干净,大夥怕染脏病。我女儿还要治病,我没法子了。”
  “什么病?”
  “肺痨。”苏小云呜咽起来,“她那么小的人,跑出来的路上得了肺痨。是我害了她,我得挣钱,我得挣钱给她买药!”
  她抓紧萧恒手臂,颤声问:“郎君,你买不买花?不买花你买我吧!我没得过病,我身上现在也干净,你就买我一晚上,给我半吊钱……给我十个铜板就好!我会弹琴唱曲,我很会伺候男人,我管保伺候得你舒舒坦坦的,我……”
  萧恒搀住她,“你女儿呢?我去瞧瞧孩子。”
  苏小云连连摇头,“路上摺腾不动,托付给赎身的姐妹照顾了。我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病死了。”
  “大姐,你别哭,这篮花我买,你院子里的花我都买了。盛昂常来找你,是不是?”
  苏小云也顾不得街上,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好郎君,你千万别声张出去。盛将军是个好人,我看了这么多男人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真心对待我……我不能连累他……”
  萧恒道:“大姐,潮州不认你从前的行当,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他想和你好,得过正当的礼数。更何况他还是个军官。”
  萧恒搀扶住她,却没有触碰她一寸肌肤,“大姐,我出门匆忙忘记带钱,回去取一趟。你先回家吧,回家帮我把花收好。我所有的花都要。”
  萧恒折回去骑走白马,飞快赶往军营,找到正在检查兵库的盛昂,两骑直奔小巷。一路上盛昂欲言又止,他吞下去吐出来的询问声淹没在风声里,萧恒充耳不闻。
  马蹄在山茶香气弥漫的门口止步时,盛昂滚鞍下马,跪在萧恒马前叩首,“是末将有罪,请将军宽恕云娘!不干她的事!”
  萧恒立马问:“什么时候的事?”
  盛昂俯在地上,“是……是将军不叫末将再上前线之后。”
  “所以你心存怨怼,欺辱妇女。”
  “不是!”盛昂忙道,“将军已经把道理说得明白,末将羞愧无比,哪敢有分毫怨怼之意!但末将心中苦闷,末将恨自己不中用啊!末将吃了闷酒回家,碰见云娘站在路口向人卖花,遭了多少白眼,好可怜。末将……不忍心。”
  盛昂咚咚磕头,“是末将糟践了她,末将知错,末将这些日一直想禀报将军向她提亲,但……”
  “但她从前是个妓女。”
  盛昂忙叫:“不、不!她是个苦命人!她从前有夫有子,是叫那负心人卖进的窑子!是末将有错,是末将怕将军知道此等大错,要革了末将的职。末将已经不能上阵了,丢了军职是要末将的命!是末将辜负她,将军但杀但剐,末将绝无怨言!”
  盛昂告饶磕头声大响,连院门都震开,苏小云匆匆跑出来,见状已晓得萧恒身份,忙扑在马前抱住他靴子,哀哀哭道:“求将军饶盛郎一命!他不嫌弃妾残花败柳年老珠黄,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妾愿代其受罚,求将军高抬贵手!”
  “此事一人做不得,二人都要罚。”萧恒凭马道,“苏小云,罚你带全体从良人一起,为潮州营上下缝制征衣。潮州营供给你们棉花和尺数,但从织布到裁衣全由你们亲自动手,成衣价格按市价交付。你服不服?”
  苏小云怔然,萧恒已经继续道:“盛昂。”
  盛昂忙道:“末将在!”
  “罚你明媒正娶苏小云,带她去州府造册,我等你们的喜酒。”
  盛昂喜出望外,高声叫道:“末将遵命!”
  萧恒跳下马背,将两人搀起来,握紧盛昂手臂,“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天大的福气。照顾好她娘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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