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说罢,萧恒当即上马要走。苏小云忙道:“天色不早,将军留下来用顿便饭吧。我们的锅碗瓢盆都干净的。”
她再次申辩的“干净”把萧恒刺痛了。其实在她一开始拉住萧恒说自己没得过病的时候,第一夜秦灼泫然欲泪的脸就在眼前再度烁然。萧恒没有罚,除了公理外还有这个隐秘的私人原因。他和秦灼这段欲盖弥彰的关系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新闻。别人会不会像摘指苏小云一样摘指秦灼?秦灼听在耳中会作何感想?
一直以来,秦灼用情迷意乱作为上床的藉口。但萧恒知道,这就是通卝奸。
他能体会到相卝奸时秦灼的快乐,一如体会到他的痛苦。秦灼让他操他却不让他吻他。这让他弄不清自己和秦灼的关系,弄不清自己是秦灼的眼前利益,还是泄卝欲卝工具。
他甚至一度以为这是喜欢。
直到贺兰荪的出现。
这样酸痛的念头只在萧恒脑中一闪而过,他的身体已经将那篮山茶挂到臂弯拨转马头。他还要赶回校场去取新蒸的干粮,然后去赴秦灼的花贶之宴。天色已经晚了,他答应了秦灼自己会赶到,他不能食言。
萧恒马蹄声消失在巷口时,无垠的紫黑暮色一铺到底。
盛昂抱紧苏小云,抹掉脸上喜极而泣的泪水,“我九死也难报萧将军的大恩大德。”
“萧将军?”她声音有些迷惘,“这是萧将军?这么年轻?”
盛昂叹道:“你或许还没听闻,萧将军正是公子檀的兄弟,那位失踪已久的建安侯萧衡!”
“萧衡,衡量的衡吗?”
盛昂不通文墨,根本分不清两个“衡”有什么区别,便按照有关建安侯的记忆说:“约莫是,听老人说建安侯是个什么星宿,名字里带杆秤。”
“是衡量的衡。”苏小云似乎凄然,又似乎轻轻叹气,“他真是个好人。”
萧恒赶回院子时南秦人物早已齐聚,面前饮馔已冷,如同各人脸色。最上首坐着秦灼。秦灼冷清的脸在萧恒出现的一瞬间突然点亮,当即从座中站起来。
秦灼今日并非素日装扮,一件深红里衣外加一件素罗袍,腰部以大带束起,动作时袍摆飘飏,竟有些淩波之意。萧恒脚步一滞,接着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诸位见谅,我来迟了。”
秦灼道:“不迟,将军入席吧。”
席间只有秦灼并肩处孤零零空着,萧恒心中滋味杂陈。落座后,褚玉照看向萧恒带来的盖着帕子的两只竹篮,笑道:“萧将军想必颇费力气来寻觅鲜花玉馔,才耽误了这些功夫,可否叫咱们开开眼?”
萧恒揭开一只篮子,见秦灼探头,将篮挪到他面前,解释道:“我们种的第一茬水稻下来了。以此蒸了米饭、捶了米糕。家常之物,你见笑。”
秦灼笑道:“受此贵重之物,我不胜欢喜。谢过将军。”
萧恒将碗碟取出,问:“尝尝吗?只是有些冷,我去热过。”
秦灼察觉他有些紧张,按住他手臂,含笑道:“不妨事,我尝尝。”
他挟了块米糕来嚼,细细品味道:“米香清新,不黏不涩,的确是上品。劳你费心。”
萧恒揭开另一只篮子,满满一篮大红山茶拥攘进视线。萧恒道:“我不太懂花,但闻见这花极香,颜色又好,想着也衬你。”
他说着看秦灼,秦灼脸上却产生一种古怪神色。似乎要笑,脸颊肌肉却有些颤抖。萧恒往下看,见众人神色不对,心知送错了东西,正要开口,秦灼已经择一朵茶花在指间,笑道:“我很喜欢,劳你替我簪上,我看不见。”
客人献花后,主人将选第一品簪头。抬萧恒的面子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他折根野花回来秦灼簪上也不奇怪。但这朵茶花一出,整个席面都被一股平静的漩涡裹挟其中。置身涡心的秦灼却恍若未觉,侧首对他道:“你快些,我脖子酸了。”
萧恒回过神,匆忙簪在他发髻上。秦灼坐回去,仍笑盈盈地,宣布宴席开始。
饭菜已冷,只得撤下派人再热。席间秦灼着意劝他酒,或许有其他暗昧意味,萧恒不敢确定。那朵茶花放在他头上,在他靥光之下略显暗淡。萧恒看了一会,凑到一个耳语的位置对他轻轻道:“这花很衬你。”
秦灼抬眼瞧他,又笑一笑,带点温柔,又带点苦涩。他把自己的酒杯放下,轻声说:“我去更衣,你们先吃着。”
秦灼翩然离去,衣袂像女鬼的手一样从萧恒颈侧摸了摸,诱惑的,凉冰冰的。他一去本就不热络的场面立刻冰冻。所有人都打量萧恒,而萧恒也不是搜肠刮肚热场子的人,便自坐吃那碟米糕。
的确有些冷了。萧恒想,他是不是吃那一块胃里不舒服?
他的思绪被褚玉照的声音打断。褚玉照态度有些生硬,“趁着殿下离席,我有句话不得不问萧将军。萧将军是贵人忘事,还是刻意羞辱?”
陈子元当即拦道:“鉴明,那些事他去哪里知道?“
“但我听说那块屏风他见过。”褚玉照重新把视线投到萧恒脸上,“淮南侯叫人画的那幅屏风。”
这一句话叫萧恒的记忆平地起风,无数碎片纷纷扑面,萧恒看到一片五光十色的上巳之夜。他为之怦然心动时遗漏了秦灼苍白耻辱的脸。秦灼的脸转过来前面对一幅屏风。屏风上少年身穿衣裙姿态婉娈,髻边破个血洞般斜插一朵嫣红欲滴鲜艳夺目的——
“怎么都住筷子不说话?”
秦灼的话语和脚步声一起传来,他重新从萧恒身边坐下。那朵茶花缺失水分,饱经风霜的妓女一样蜷缩在秦灼髻边。秦灼颜色鲜艳,但用鲜艳来形容他更像一种猥亵。
萧恒那只残废的右手开始痉挛。
他忍不住要把那朵花摘下来。
他手指凑近时秦灼吓了一跳。萧恒从没在人前做出如此亲昵之态,秦灼难免有些僵硬,抬手一挡,问:“怎么了,歪了吗?”
“嗯,有些歪了。”
“那你替我正一正吧。”
秦灼向他垂首,露出一截脂白颈项。
这样耳鬓厮磨的情态放到部下跟前似乎是一种证明,你看我真的在意你,我同别人是逢场作戏,你不要想动想西。可萧恒又要怎么确定自己不是秦灼的另一个逢场作戏呢,怎么确定自己带给秦灼的不是耻辱而是幸福呢?如果秦灼真的幸福,为什么还会有贺兰荪呢?
秦灼递到嘴边的酒打断了萧恒的思考。
秦灼在讨好他。不是盟友之间,是公然在宴席之上、带有性卝暗示的讨好。他知道这是秦灼最痛恨恶心的行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晚上萧恒没有想出答案。他只能谨慎再谨慎。
双手接过酒盏时他小心避开秦灼的手指。
这一夜所有人食难下咽,宴席将尽,萧恒和其他人一起起身告别。这出乎秦灼意料。他暗示床笫的细节不信萧恒没有察觉。他一开始甚至以为萧恒的告辞是一种掩人耳目,直到萧恒真的哨来白马认镫而上。
秦灼快步走到跟前,看似抚摸鬃毛实则询问:“今晚有急事?”
“嗯,有些。”
话题一般到这里就止了,这次秦灼却反常地追问一句:“什么事?”
萧恒道:“这几日收庄稼,都要轮值。”
“哦,难为你抽空来一趟。”
“答应你的,下刀子也来。”
秦灼似乎有些震动,默然片刻,问:“是有人和你说什么吗?”
“没有。”萧恒说,“都是兄弟,都很热情。”
秦灼扣住他马鞍的手指十条死虫一样滑落下去。但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嫌我吗?这话他问不出口。他晓得萧恒知道他从前的事,但不代表萧恒能接受个中细节。他也知道萧恒做卝爱的时候喜欢看着他。他神智但存时撞见过萧恒的眼睛,完全不是沉湎情欲的样子,好痛苦,好冷静。
他是喜欢看自己迎合他的模样,还是审视自己在别人床上是什么样子?
他好怕萧恒在床上问你在贺兰身子底下也这么叫吗。之前那么多人这么问过。但萧恒没有,一次没有。这让秦灼几乎误以为他真的不在乎。
直到贺兰荪到来后他对自己避如猛虎。
夜色深重,夜露侵身。萧恒没有下马,秦灼立在他马前,衣袍被风鼓动,像一个人的颤抖。
好久,秦灼说:“酒吃得不少,回去小心。”
萧恒点点头,说:“你回去吃些蜂蜜水,再吃点热汤,提防胃痛。”
两句不短不长的话后,喝马声响起。萧恒还是习惯用右手抽马鞭。第一鞭软绳一样滞重地响了一下,萧恒就换了左手。第二鞭后才响起白马鸣叫和马蹄达达声。
他的右手。当务之急是他的右手。
秦灼反覆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那颗被萧恒气息冲得躁动的心终于静下去,感觉酒气消散后有些冷。但他还是忍不住站在门前一望再望,望到萧恒消失得像没有来过,才挪动脚步转向屋内的孤枕冷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