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梅道然思索片刻,“也成,以将军的能耐,他们也得有本事能拿住。要么这样,将军去赴约,咱们也整军对垒,但凡有变也能及时反应。”
  唐东游也说:“输人不输阵嘛!”
  程忠怎么听怎么不对,“这是什么好话吗?”
  “蓝衣。”萧恒转头叫道,“帮我回一趟院子,去我那间厢房拿一样东西。”
  ***
  细柳营列阵在前,旗子挂得高,叫风掀得像块火烧云。崔百斗在旗下张望,转头冲崔清道:“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旗影落在崔清脸上,像跳了一层火光。她双目远眺,说:“不来,就说明我和吕公看错了人。”
  她又说一句:“他一定会来。”
  崔百斗跟着说:“是,将军慧眼识珠。”
  没过多时,对面传来隆隆马蹄声,却不是冲锋的声音。潮州营全军而出,蹄声稳健。最前头,萧恒没有骑马,大步走向细柳营方向。
  他手臂一挥,细柳营不知其意,纷纷搭弓在弦。却见潮州营突然驻步,不再上前。
  崔百斗低叹一声:“他真敢来!”
  崔清将缰绳一松,跳下马背,也快步迎上去。
  两军相会平野,夕阳下一片苍茫赤色。萧恒背身站在太阳底,对她抱拳道:“不知崔将军邀我前来,有何贵干?”
  崔清笑道:“我来接萧将军,事还要吕公和你谈。”
  她回头瞧去,萧恒循她目光远望,远山重叠前,一座古亭矗立残阳之中。
  萧恒没有多问,一个人走向清平亭。
  亭中,吕择兰煮酒以候。他穿一件黛青大袖衫,手执漆斗,正往对面耳杯中倾酒,对萧恒说:“请萧将军入座。”
  萧恒从他对面撩袍坐下。
  吕择兰搁下漆斗,“多谢将军赏光,肯跑这一趟。”
  萧恒不同他虚与委蛇,问道:“吕公想同我讲什么?”
  吕择兰笑道:“你我两方争斗良久,一直难分胜负。在下感佩将军治军之能,特邀将军于此,论一论潮州的局势。”
  萧恒道:"请讲。”
  "将军虽募兵招揽,但如今潮州柳州共计兵丁最多不过两万,如今与崔将军相持不下,是双方都顾及百姓的缘故。朝廷若再增兵来战,将军能再扛多久?若是再换统帅,以屠城之势攻打潮州,又能再扛多久?"
  萧恒直视他,"朝廷现在还拿得出人吗?”
  吕择兰笑道:"看来将军已听闻齐军东进的消息了。”
  他看向杯中潋潋酒光,"但将军似乎并不清楚帝王之心。在陛下眼里,攘外必先安内,你才是头一块心病。”
  萧恒不为所动,端起耳杯吃了口酒。
  吕择兰继续道:"潮州险些折在西琼手中,至今没有非常大的起色。柳州虽好些,却被阿芙蓉交易弄得大伤元气。除却士兵,两州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便有七万之众。一旦将军落败,这七万百姓就是附逆之徒,下场如何……并州殷鉴犹在啊。”
  萧恒持杯的手轻轻一颤。
  吕择兰看在眼中,又道:“我们再论一论萧将军你。”
  “你亡走潮州是为了投奔南秦少公,那你应当是秦少公的幕僚。但在西琼兵围之际,你却同他分道扬镳也要保卫潮州,可萧将军,你并不是潮州人。所以说哪怕潮州危若累卵,也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了毫不相干的一群人赔上性命抵御西琼,这才是你成为领袖的开端。”
  吕择兰看向他,“但你成为一州领袖之后,并没有挑战天子权威。一般人割据称霸,第一件事就是扩大地盘。而萧将军,你在做什么?你在剿匪、治河、务农、开粮道、禁阿芙蓉,完全没有兼并扩大的意图,你像是来做地方官了。你做的这些事,十年都难见七分成效,对你的兵权巩固没有半分益处,但你还是在做。”
  吕择兰笑了笑:“说实话,一开始我压根看不明白。你所做的桩桩件件,对你自己全无益处。你把‘治理’当事业,‘兵力’当自保,这样愚蠢的错误哪怕造反的山匪都不会犯。直到和你真正交手,直到那一日,你不计前嫌,支持细柳营保卫厉州。”
  他轻叹一声:“我再不敢相信也只得相信,你并不想反。陛下为了社稷稳固对你多次围剿,但你对皇位没有半点兴趣。”
  萧恒缓慢吃了口酒,说:“是。”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吕择兰道,“你在‘治理’潮柳两州,但治理是天子之职。你不想做皇帝,却在僭行皇帝的权力。”
  萧恒说:“我也不想要她的权力。”
  吕择兰笑了:“权力是个好东西。”
  萧恒皱眉,不同他辩。
  吕择兰又给他舀了一斗酒,道:“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高居广厦、身穿绫罗、饱食珍馐、刮尽民脂民膏是权力?萧将军,那只是权力的附属品。天子最直观的权力只有四个字,生杀予夺。”
  萧恒道:“生杀予夺握在一人之手,并不好。”
  “要看握在什么人手里。”吕择兰说,“暴君揽权,的确是流血漂杵。但如果一个贤明之人拥有至高之权,他的‘生’是来救济百姓,他的‘杀’是来惩处奸恶,予者夺者更是赏罚分明。更要紧的是,他能够将自己的志向抱负发挥到最大。一个农夫想要天下太平,穷尽一生只能种好一亩三分地,但一个皇帝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就能太平。”
  “权者,利器也。可以守家守国,也可以行凶杀人。兵器不会有罪,有罪的是拿它的人。”
  吕择兰笑道:“你不想做皇帝,因为你没有看明白,皇帝的权力究竟能做什么。”
  萧恒看他片刻,道:“吕公不来劝我投降,反来劝我谋逆?”
  吕择兰道:“我是想告诉你,或许潮州上下都不明白,你明明做的都是好事,为什么陛下放着那么多匪盗不剿,偏偏要拔你这根钉子?因为萧将军,你染指了皇帝的权力。”
  萧恒不说话。
  吕择兰叹道:“我敢同你谈这些,还有一个原因。你痛恨先帝对并州的行径,复仇的最好方式是隐身夺嫡之后功成身退,但你不是,你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弑君。再看你退西琼、守潮州的桩桩件件,玩的哪怕有战术,但都不是权术。你搞不来这些弯弯绕绕,更嗤之以鼻。行事干脆利落,万事争取毕其功于一役——你骨子里是个刺客,一个刺客想做皇帝,除非先杀死自己。皇权是天下最大的一把锁啊,萧将军,你却是最想自由的人。”
  “但你为什么不自由?”
  萧恒默了一会,说:“我有了道德。”
  再看从前种种丧失道德之事,自觉是有罪之人。
  罪人在赎罪之前不配谈自由,这是公理。
  暮风萧萧,夕阳西下,酒浆微冷,吕择兰为萧恒添上最后一斗酒,道:“你不想做皇帝,你不是做皇帝的料,但你还想做皇帝能做的事。如何行之,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将军可愿一听?”
  “愿闻其详。”
  “将军是否听说过‘代天巡狩’一语?”
  萧恒点点头,“御史。”
  吕择兰道:“皇帝要治理天下,但不能万事躬亲,便将治理之权析分,用至高的皇权统揽。其实何止御史,刺史治理一州,县令治理一县,天下百官,所行皆是皇帝分授的‘治理’之职。”
  萧恒敏锐察觉他的言外之意,“你想招安。”
  “是请求。”吕择兰说,“将军在治理潮州之前,先行在西琼手底守卫潮州,是因为将军有仁德之心。如今齐军东进,大梁武事微弱,正是用人之际。将军若愿与我们化敌为友、一致抗齐,潮州之危亦可解矣。”
  萧恒持住那杯酒,问:“这是吕公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吕择兰说:“我和崔将军会向陛下谏言,力保将军万全。”
  并非皇帝之意。
  萧恒道:“皇帝要你们杀我,你们却要同我联手,就不怕皇帝猜忌论罪吗?”
  吕择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萧恒静了一会,道:“吕公为什么这么做?”
  “齐军之危迫在眉睫。”吕择兰说,“临近各州困于齐祸,纷纷向细柳营求援,崔将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援助,已然左支右绌。外敌当前,天大的内乱也要放靠。在下的确是陛下的臣子,但所食所用皆是百姓所供。百姓是为官者的衣食父母,父母有难,安能不救?”
  萧恒手指抚摸耳杯,“我染指皇帝的治理之权,皇帝已然将我视作贼寇。吕公,你越过皇帝来‘任命’我,僭越至此,皇帝又该怎么看待你?更何况,你还是前永王的旧人。”
  吕择兰望向杯底,缓缓一笑:“人生在世,总要决断。两害相权,我与将军只是取其轻者。再者,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萧恒默然片刻,说:“吕公是温国公门下。”
  吕择兰不料他提起这事,点头道:“是。”
  “那吕公与前任潮州刺史吴月曙公,是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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