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他心口一窒,伸手要去拉萧恒,萧恒已经往后退开,匆忙说:“对不住,我……我先走了。”
  秦灼来不及喊他,萧恒已快步离去,简直算落荒而走。
  梅道然从院外等了好一会,脚步声传来时还没反应过来,抬头见萧恒冲出门,忙叫他:“将军。”
  萧恒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马缰。
  梅道然翻身上马,正要挥鞭,不料萧恒却从马前双脚扎根,捏着缰绳一动不动了。
  梅道然不知他二人是什么情形,也不催,见萧恒抬手,缓慢捋过白马鬃毛。一下,两下,直至气息彻底平静。
  片刻后,萧恒仰头看他,叫一声:“师兄。”
  梅道然呼吸一紧。
  “帮我办件事,一件私事。”萧恒说,“我只信你。”
  他那样看着梅道然。
  梅道然叹口气,低手想拍他肩,手一滞,还是揉在他后脑上。
  ***
  解围厉州后,细柳营仍围堵潮州,却迟迟没有动作。众人帐下议事,都没想明白根由。唐东游寻思了半天,“难不成是她记着将军支持的情义,想报咱们的恩?”
  梅道然摇头道:“崔清最是公私分明,说了退避十里,就是有沙场再战的打算,绝不会无故停兵。”
  萧恒道:“派人打探,看看京中有什么动向。”
  梅道然咳了一声:“将军,这事还得麻烦少公手下的兄弟。”
  他看一眼萧恒,说:“我去找子元吧。”
  萧恒道:“我同他讲。”
  梅道然只觉得不忍。
  近日来崔清围堵松懈,贺兰荪来往得更为频繁,出入秦灼房室堪称旁若无人。萧恒爱重秦灼上下皆知,潮州营多少为他不平,到底生了风言风语,把秦灼故事重新翻腾出来。
  谁料羌君之事萧恒视若无睹,这场流言反倒招了他好大一场怒火,凡议论者,都被他按动摇军心之罪严加惩处。萧恒这样的两地之主、三军统率,竟做绿毛龟做得心甘情愿,他手下部众一半怒其不争,一半还是愤慨不平。
  反观秦灼,依旧事不关己,笑迎入门,笑送出去,流言蜚语若风尘,彷佛半点不沾身。他在羌君跟前柔顺得过了头,一敛从前不怒自威,像妾妃像密友就是不像君主。连梅道然都觉得他对贺兰荪一腔蜜意,他不敢想萧恒日日看在眼里,心中是何滋味。
  自从贺兰荪来过后,萧恒只推说军务繁忙,很少再回院子。今日有事相求,正撞见秦灼送贺兰荪出门。
  庭中梅叶郁郁,影如茵席。秦灼素服木屐,与贺兰荪并肩下阶。陈子元正将那宝饰香笼的骏马牵到跟前,请他认镫。
  陈子元是秦灼的得力臂膀,更是情同兄弟,要他做此差役,是尊重贺兰至极。
  萧恒一时不知进退,正听见秦灼轻声唤香旌。他脑中一空,脚却已飞快缩回去。
  香旌,他那样称呼,语气与叫他“重光”时并无二致,甚至还要温情脉脉。
  萧恒总能克服恐惧,哪怕面对死亡,他也没有恐惧到临阵脱逃。
  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如此恐惧面对秦灼。
  “萧将军,又见面了。”
  贺兰荪先瞧见他,言笑晏晏。秦灼立在一旁,脸上讶然之色有瞬息僵硬。
  如梦初醒。
  先前遥遥一见,面容并不真切。如今近在咫尺,萧恒才彻底看清贺兰荪的脸。
  那面庞如玉、瞳子如星、眉头如黛、嘴唇如丹,是萧恒一千张面具也做不出的完美皮相。他和秦灼并立,果然更像一对璧人。
  贺兰荪执着秦灼的手,笑道:“我与萧将军初见时,将军还同我言道,再见必了我性命。今日不会专程前来取我这颗项上人头吧?”
  秦灼没看萧恒,只同贺兰荪笑道:“你听他说笑。”
  贺兰荪说:“没成想萧将军这样冷心冷面,还是这么风趣的人。”
  秦灼似乎不欲引起争端,从陈子元手中接过缰绳,亲手递到贺兰荪手中,一语未发,一双眼却如含波光地柔柔睇向他。
  贺兰荪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生了笑意,上马才松开与他交握的手,俯首在他耳边道:“过几日我再来。”
  耳语之声,又恰巧让萧恒听清。
  秦灼只是含笑不答。
  待目送贺兰荪人马远去,秦灼才转头看向萧恒。他脸上的巧笑之色倏然消解,眉间倦意淡淡,无言片刻,上前要牵萧恒的手。
  萧恒往后退了一步。
  秦灼那只手僵在半空,掸了掸,重新收回袖中。
  他脸上还带着笑,但瞧上去与对贺兰的有些不同。他似乎乏得很,连平日的软款态度都懒得扮,只掀一掀眼角,问:“有事?”
  萧恒道:“方便进去讲吗?”
  秦灼低头,看向自己挽过羌君、又想牵萧恒的手,不多时,抬臂做了个请。
  第292章 五十九清平
  秦灼似乎要证明什么,特意领萧恒往内室去坐。两片帘子收束,床帐也挂在鈎上,床榻整洁,只一只软枕横斜,留着淡淡的肘窝倚靠的痕迹。屋里没有异味,但那股异香之气仍幽幽未散。
  萧恒没坐榻,自己从下首一把椅子里坐了。案上茶水仍热着,秦灼端过一只油滴盏,倒了茶递过去,解释道:“这是我的盏子,没有旁人用过。”
  他把音咬在“旁人”二字上。
  萧恒没有立刻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秦灼笑一声:“你现在连我的一口茶都不肯吃了。”
  “没有。”萧恒低声道一句,抬起盏子一气吃干净。
  秦灼凝视他侧脸,十分疲惫地起身,慢慢踱过去,从他面前蹲下。他持起萧恒的右手,抚摸了会那伤疤,便将自己嵌入他指缝中,缓缓合成一只拳头。
  秦灼垂着脸,反覆握他的手,轻声说:“六郎,我哄他的。我须得同他做生意。你别这样。”
  萧恒低头看他,“我可以帮你。”
  “不成。”秦灼笑了笑,“这件事,只有他能帮我。”
  “你对他好,因为他能帮你。”萧恒默了片刻。
  “你对我好呢?”
  秦灼一愣,呆呆抬头看他,眼仁粼粼生光。他脸上的难以置信之色近乎茫然,松指将萧恒的手丢开。他蹲了一会,撑着膝盖缓慢站起身,平静道:“我不想和你吵。我也不管你怎么想我,这件事,我必须做。”
  “你的事,我从来也管不着。但……”萧恒顿了顿,“你要好好的。”
  秦灼飞速说:“我好得很。”
  二人相对无言,秦灼沉默一会,说:“你避了我这么久,今日来,不会是专程请安问好的吧?”
  萧恒道:“我的确有事相求。”
  “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灼冷嗤一声,还是道,“讲吧。”
  ***
  灯山消息回来得快。
  “齐军进犯厉州并非兴起之事,挥兵南下入厉当日,另有大军向东北进发再取西塞。”陈子元道,“大梁多年重文轻武,边塞之兵多是冗兵,而齐国崇尚武功,压着咱们打也不是一日两日。先帝朝倒还有卞氏虞氏两支军队扛事,可卞秀京倒台、虞山铭父子战死,也没再出个能统率三军的大将。倒有个郑素,但手头没兵,又常年被狄兵牵制在崤关。眼前,就剩这么一个顶事的崔清,这不,叫皇帝搁这儿来打咱们吗。”
  梅道然沉吟片刻,“但瞧崔清行事,颇有些不受君命的架势。”
  陈子元说:“这是他们细柳营的老传统了,从她爷爷……不是,得从太公太祖起,每次行军在外,都是先顾百姓再论君命,这哪个皇帝受得了?不然细柳营怎么如此战功赫赫,又叫历代梁皇帝视作眼中钉?”
  梅道然想了想,“这么说,她很可能动了放弃潮州、转去抵御齐军的心。”
  “抵御齐军差不多,但放弃潮州还不至于。”陈子元努努嘴,“这还从门口堵着呢,只是没围得像之前那么严了。再说,她再不把皇帝当回事,皇帝到底拿着生杀大权,她断然放弃围攻咱们就算抗旨。她就算不顾自己的性命,手底下这些人的人头还是要考量。”
  围而不打,这是个什么意思?
  众人摸不着头脑,没过几日,齐军挥师东进的消息无需打探而天下皆闻。也就是这几日,崔清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梅道然从箭头拔下信函,呈递萧恒,“细柳营射过来的。”
  萧恒打开察看,帐中肃穆无声。
  他放下信笺,道:“吕择兰邀我去清平亭一叙,一个人。”
  清平亭恰巧位于两军营地之交,吕择兰选在此处,有开诚布公之意。
  唐东游当即反对,“不成!虽说那亭子不算隐蔽,但他们真要玩什么花样,咱们赶过去就晚了!”
  “崔清吕择兰都是君子之辈,不至于耍阴招。他们要见我,说明现在要的不是开战而是谈判。连月下来,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兄弟们也伤亡不少。”萧恒叹口气,没再说下去。
  能不打就不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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