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唐东游点头嗟叹许久,又说:“我夸了你们将军,到你了,你看我们萧将军咋样?”
“萧将军……”崔百斗喃喃道,“萧将军,是个好人。”
唐东游醉里气性也大,骂道:“用你放这屁!”
崔百斗却突然抱着他大哭:“你们萧将军,是好人哪,他是好人哪!要杀他,我们将军……不忍心,我们全军上下哪有一个愿意干的,可不杀他,皇帝又要把细柳营散了!细柳营不能再散了!老天……不长眼啊!”
唐东游听了,蓦地悲从中来,也和他抱头痛哭。两人哭声高一阵第一阵,滑稽非常,但没一个人能笑出声。
就算没有细柳营作要挟,皇帝重审崔如忌冤案、为崔氏正名,又重用崔清,这是天大的君恩,崔清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那她和萧恒永远没有兵戈消解、化作玉帛之日。永远没有。
惺惺相惜,却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敌手。
崔清拍拍膝盖起身,一脚踹在崔百斗屁股上,将两个人都蹬得翻了个个。她大笑道:“我和你们将军都活着呢,要嚎丧,我俩再打一场之后不迟。”
天边,两面大旗迎面相招,宛如联袂。萧恒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火光。
天色将曙时,崔清请萧恒先行,是表明不会沿路设伏的诚意。萧恒同她马头揖刀,抱拳道:“崔将军,咱们战场再见。”
崔清笑道:“战场再见。”
萧恒颔首,列队整兵,一声令下,潮州营步兵立正、骑兵上马,向着东升旭日,重新消失在平野尽头。
如此往来狂奔,自离开潮州已有十日。大军归营休整,萧恒也风尘仆仆,从营中卸了甲胄,想了想,又从头到脚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料理好伤口不至于太过骇人,这才翻身上马,往院子赶去。
他牵马入院,先从庭间瞧见几匹骏马。
品种名贵,鞍鞯精美,连马具都染上淡淡香气。
院中新置一只宽阔铁笼,一头白虎盘卧其中,见他来,一背的雪毛倒竖,全然是攻击之态。
虽是白日,秦灼屋前却帘幕低垂。
萧恒从那笼前立了会,那虎错以为他是个桩子,又重新卧倒。
许久,萧恒提步上阶,尚未走到门口,便听一陌生男子笑问:“你家里还储着位萧将军,我怎么敢?”
有人低低笑起来,很好听。是秦灼的声音。
秦灼影子落在窗纱上,萧恒一眼就认出来。他倚着枕,另一人便隔几同坐榻上。秦灼一只手在动,是在抚扳指,还是在抚那人的手?
萧恒尚未看分明,已听秦灼柔声笑道:“露水而已,香旌,你怎能同他比。”
接着,案翻声响,一人覆到一人之上。
传来亲吻吮响之声。
萧恒钉在原地,没作声,终于退下步子,转头看见梅道然的脸。
见他神色,梅道然心中一痛,欲言又止。
萧恒掉头就走。
第291章 五十八委蛇
陈子元打帘而入,见案上开着一合青盐荷叶的牙粉,秦灼坐在榻上,正取一只兔毫小盏漱口。
他直漱了三盏茶,又从一旁小盒里掀了片口檀嚼,抬头见陈子元支棱在帘前,用目光示意他有什么事。
陈子元回过神,“哦,天儿不早了,想吃点啥?”
秦灼不料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话,挥挥手说:“不了,恶心。”
贺兰荪刚走,两人又垂帘密谈,陈子元没法不多想些。但瞧着床铺整洁,一无异味,秦灼神态也不像刚从巫山云雨里脱身出来,这才略略定心。又听秦灼问道:“运来的精铜都叫人查验过了么?数目和质量都对得上?”
陈子元道:“鉴明亲自去看的,一车一车验过,没有问题。”顿了顿,又说:“买铜的钱,也往萧重光那边报了。”
秦灼刚要说话,陈子元已道:“殿下,这不是笔小数目,咱不能为了潮州把家底掏空吧。”
秦灼没争论,算是默许。他一只胳膊抵案支颐,白衣袖铺满膝。自从逃出长安,他很少穿这样寡淡颜色,除了对着萧恒。
秦灼敲了敲案,道:“灯山探查了他这些年的交易,和秦善走得不算近,借道羌地的事应当可行。但这事不能提早说,贺兰荪是个极会精打细算之人,我们现在势力微薄,借道就成了眉睫之事,他不会放过这时机,定要狠狠敲咱们一竹杠。若等到联军壮大起来,咱们回秦也水到渠成,他为了结这个善缘,白给我们走也说不定。”
“但咱们真能和秦善抗衡怎么也得等个三年五载,再说还有姓萧的这个拖油瓶……”陈子元突然醒神,“殿下,你不是准备钓他的长线吧?”
秦灼道:“我是有这个打算。”
案上仍搁着那挂红麝珠,幽香淡淡,秦灼瞧它的眼神却像瞧泊血,只嫌脏了衣裳。他淡淡道:“更何况,我准备再从他那里弄一次复生蛊来,给萧重光把手筋接上。”
陈子元倒吸口冷气:“复生蛊是他们羌地的宝贝疙瘩,十年才出一蛊,他当年还没这么深城府,你为了弄一蛊从他跟前就受了多少罪!现在他这么精明算计一个人,你再要弄这玩意,这何异于与虎谋皮!”
陈子元想起贺兰荪出门情态,骤然头皮一麻,对二人到底有没有事又不确定了,忍不住问:“殿下,你和他……”
“没有。”秦灼迅速打断,“他虽有此意,到底怕我同他翻脸,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不敢逼紧我。”
他顿了顿,隐晦道:“但此人见利而动,总得给他尝点甜头。”
陈子元急声道:“殿下,贺兰荪对你报了什么龌龊心思你不是不知道,他要是以此为要挟让你再和他……”
秦灼目光从红麝珠上挪开,淡淡道:“能弄到复生蛊,也不是不行。”
陈子元一时哑然,问:“萧重光知道吗?”
秦灼看向他,“我有必要同他交待吗?”
敢情你压根没敢跟他讲。
陈子元又急又愁,叫道:“殿下!”
秦灼将微微松脱的扳指戴好,平静道:“你知道他那性子,若知道我为了他那只手,只怕会直接把右手砍下来彻底断了这条路子。我又不是为他自己,还有南秦,要借道就得跟贺兰荪处好关系。万事俱备,就因为他萧重光一个人前功尽弃?”
陈子元腹诽:倘若只为了南秦,他一条手断就断了,如何要挟住你?思来想去,到底忍住,只说:“我刚从外头来,远远瞧见他从门口站了会,又走了,脸色……十分难看。”
“大门口?”
“你的卧房门口。”
秦灼拨扳指的手一住,不动了。他愔然片刻,轻轻问:“他没说什么?”
陈子元摇摇头。
又是片时沉默。
秦灼半垂着脸,整个人像凝固了。再开口,声音很是漠然:“他若因为这事想断,就断了。都是皮肉生意,谁管的着谁。”
陈子元心中一揪,哑声说:“殿下,事到如今,你真以为他把你俩当皮肉买卖吗?你自己有当皮肉买卖过吗?”
秦灼别开脸,似乎马上就要浑身发抖。但他只拂开那串红珠,冷静说道:“子元,有些事非我不愿,实我不能,你行行好吧。”
***
应付了一日贺兰荪,秦灼只觉身心俱疲,胸口一团闷气难出,天色微暗便卧了床。混混沌沌睡到一半,只听昆刀在庭间嘶吼碰撞起来。虽有笼子关着,秦灼到底怕它伤人,披衣起身去瞧。
他脚要跨出门槛,突然停住。
萧恒立在笼前,手中还剩半块生肉。笼里丢着另半块,昆刀不吃,只冲他咬。萧恒似乎有些无措,伸手想安抚它,白虎反倒咆哮得更厉害。
秦灼趿鞋出门,叫一声:“昆哥儿!”
反倒是萧恒浑身一震,扎煞着双手站起来,说:“还没睡。”
秦灼走下阶,抬手打了下铁笼。昆刀认得他,敌意消退许多,只在笼中反覆踱步,喉间呼噜作响。
秦灼等它消停,转头去瞧萧恒。萧恒在月下像尊积霜的佛像,是一种白日少见的性灵的美。他垂着眼,那么像菩萨低眉。萧恒从来不避忌他的目光,此时却不敢看他。
秦灼从他手里拿过那半块肉,投进笼子里。昆刀舔一下,抬舌卷入口中。
萧恒那只手沾了血水,像刚杀过人。秦灼看了一会,突然去拉他的手。瞬间,他感觉萧恒整条手臂竦然一动。
萧恒说:“我手脏。”
秦灼不说话,拿帕子给他一下一下擦干净。
两人挨得极近,萧恒低头看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秦灼捏着他的手,感觉腕脉突然跳得厉害。
下一刻,萧恒的脸突然靠近,像要吻。秦灼吓了一跳,下意识退步躲开,心中有点恼,抬头去瞧萧恒。
但从萧恒面上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神情,顿时像被当胸重重擂了一拳。
我只退了半步,他怎么像被捅了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