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短短数息的僵持。
  长达数息的,死一样的僵持。
  突然,段映蓝马鞭一响,又是一道尖利哨声。
  城下旌旗一挥,千马齐鸣,诡异凄厉之声震透雨夜,陈子元拔刀的手登时起一层栗。他压低呼吸,眼见压压骑兵拨转马头,黑马骑队如同精魅隐入黑夜,竟这样毫无征兆地缓缓撤退了。
  秦灼不敢大意,“雨夜容易设伏,不要出城。哨子再探再报,看段氏又想玩什么花样。”
  约莫一个时辰,斥候传来消息:“琼兵的确撤退,在五里之外重新扎营。”
  秦灼皱眉道:“有什么变故?”
  斥候禀报:“似乎他们的粮草有什么纰漏没能运来,哦,他们坐镇后方的大将军也受伤了!”
  陈子元大喜过望,“能叫段映蓝乱了阵脚,想必伤的是她家那位青将军。殿下,萧恒得手了!”
  秦灼眉头未舒,忙问道:“我们的人呢?有没有消息?”
  斥候摇了摇头。
  秦灼神色依旧平静,抬手叫他下去,坐在椅子里没有说话。陈子元劝道:“殿下,他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狼群里能闯阵,在宫中都能杀出来,区区几个琼兵不在话下!你想想,他若有个好歹那粮草显然没有劫成。可如今段映蓝退了,说明萧恒得手了殿下,好事啊!”
  秦灼看了看手指,指节上血痕犹新。他拿拇指蘸了蘸血迹,说:“子元,十天了。”
  萧恒没有回来。
  ***
  段映蓝兵临城下的危机暂解,但萧恒未归,出去采购的粮食也迟迟未到。守城一战后,城中口粮短缺,百姓渐起躁动,吴月曙左支右绌,数次向各州借粮,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一转眼中秋将至,但众人心力交瘁,秦灼也没有张罗的意思。阿双却一直记得,当天一早便蒸了寿包,由阿霓捧去同他祝寿。
  多年后秦灼回想起来,心中仍微微怅然。当时他见阿双便如见温吉,而阿霓,那个和皎皎生着相近面孔的女孩子,穿一件素色衣裙款款上前,他便如见他月亮般的小女儿盈盈下拜,影绰之间,竟全了他终生未满的夙愿和遗憾。
  面前,阿霓拜道:“阿兄福如东海。”
  那女孩子在梦中诵道:“阿耶万岁千秋。”
  秦灼忙将她扶起来,对阿双笑道:“多谢你们这份心。”
  阿双道:“去年是殿下加冠成人的生日,但京中人多眼杂,没能给殿下办成。今年又这个年景……但这寿包是妾教阿霓揉的面,妾自己包的。殿下趁热尝尝,可得一气吃干净。”
  秦灼瞧着她,柔声道:“这是我几年来最好的生辰礼。”
  阿霓见阿双要拭泪,忙道:“阿兄快吃,这就要冷了。”
  秦灼不多说,将寿包吃干净。不一会褚玉照同冯正康也赶来祝寿,众人热热闹闹聚成一团。说笑半天,陈子元才姗姗来迟,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秦灼同他对视一眼,含笑说了几句,便径直走到他跟前,低声问:“什么事?”
  陈子元含糊道:“没、没什么事。下马绊了一下,把脚给扭了。”
  秦灼不讲话,只定定注视他。
  陈子元受不住他这般目光,终究败下阵来,吞吞吐吐道:“清风楼那边有唱艳曲的。”
  这事在酒楼里司空见惯,秦灼便等他下一句。
  “指名道姓……唱的是你。”
  秦灼目光一闪,手指拈着扳指,缓声说:“是么。”
  “殿下……”
  秦灼打断他,“你没同人争执——没动手吧?”
  “操。”陈子元咬牙切齿,“忍住了,太他妈的怂了。”
  秦灼拍拍他肩膀,唇边竟含一缕笑,平静说:“那去瞧瞧。”
  第245章 十三艳曲
  秦灼揭下幂篱从帘后落座。天又白又昏,水沉沉的,他临窗坐着,整个人血阴阴得像个鬼影。
  陈子元从对面坐下,低声道:“这时节粮食短缺,酒楼食铺子都开不下去了,据说这清风楼也是最后一天开张,今儿的曲儿不要钱,算是答谢乡亲父老。”
  丝竹声飞动竹帘,帘外歌女抱琴而坐,落下一片倩影。秦灼凝眸注视片刻,问:“她是这边的老人?”
  “不清楚,但瞧宾客的反应,不像。”
  秦灼点点头,斟了一杯茶。
  歌女缓拨琴弦,殷殷开口:
  “公子本乎光明裔,月夕初降千乘家。
  信节葳蕤成天妒,福祸颠倒为世嗟。
  山崩殿覆繁华灭,白虎在囹凤在笯。
  可怜玉树生旃厦,一夕逐水作杨花!”
  陈子元倏然变色,尚未开口,便听邻座低语:“这真是唱的南秦少公?也没听出来呀。”
  “这还有假?南秦人都信光明神,他们祖宗都说自己是光明神的后嗣。听说这位秦少公是仲秋出生的,可不就是月夕节么。到底唱的谁,这不明摆的事儿。”
  “这事我还真有所耳闻。秦灼他爹死得不明不白,本当是他继位,结果摔断了腿,残疾做不了大公,让他叔父白捡了便宜。”
  “是不是便宜还说不准。帝王家的事——嗐。”
  “要我说,秦灼也是个不争气的货色。换作我,拼一口气也得把名头挣回来,他倒好,拾掇得油头粉面给人当兔子去了,这不摆明丢他们南秦的脸吗?我要是南秦人,有这么个太子我都嫌寒碜。”
  陈子元霍地按刀起身,秦灼冷冷叫道:“坐下。”
  “殿下!”
  “我叫你坐下。”秦灼递了杯茶给他,“才刚开头,善始善终。”
  陈子元深吸口气,突然想抽自己个嘴巴。今儿是他的生日,自己同他讲这事做什么?专门给他添堵吗?但他无法违抗秦灼的眼神,慢吞吞从原处坐下。
  秦灼缓缓拈动扳指,听帘外婉转唱道:
  “摧松折柏效萝茑,去冠易弁改裙钗。
  群鲫过江排闼入,不呼君子呼倡徘。
  翡翠金笼鲜合欢,登床径向绮丛摘。
  汗光点点湿绿云,兰麝微微分罗带。
  忍醉吞声辞不得,露滴蕊颤枕边开。
  芙蓉帐底双丝线,不悬香囊悬玉踝。
  十里消息九地遍,一室歌哭五衢闻。
  笑言楼头新桃叶,本自深宫旧王孙。
  王孙岂非云中物?奈何明月照泥沦!
  揾面掠鬓束楚腰,转向人前献金樽。
  夜半杜鹃啼血印,妆作伤春红泪痕。”
  秦灼瞧向窗外,天很低,却没有下雨。但他耳边分明响起一道惊雷,闪电撕裂夜空像撕裂锦帛。一双手剥掉他的衣裳,像活剥了他一层皮。剥肤椎髓的痛楚里,那人——无数人狞笑着压在他背上。
  像有把匕首捅进去。
  那场雨又下下来了。
  歌声靡靡,一场杀人的飞花一样,每一瓣都轻柔,每一瓣都片起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陈子元疼得浑身发抖,而秦灼依旧无动于衷。他右手在桌上轻轻敲击,甚至在和节拍。
  “白衣须臾幻苍狗,金乌玉兔相傍走。
  翠幄紫帷常欢笑,银觞玉斗周旋久。
  巧笑横波传杯时,虎视鹰瞵人静后。
  独见璎珞满罗袖,未识袖底翻云手。
  风动帐开出宝剑,龙蛇伏影藏玉簟。
  惊梦飞血溅枕屏,分尸离首一夕间。
  锦衾尚暖歌未歇,明眸秋水犹滟滟。
  勾践得此绮罗貌,吞吴何须甲三千!”
  丝弦声飞往天外,琵琶也当心一划,戛然而止的短暂寂静后,歌女腔调哀婉,徐徐吟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未及秦郎一度春。
  美人尚念云雨意,郎也无情断残魂!
  黄泉遍访花下鬼,分断阴阳何曾悔?
  咸言安惧风流死,再尝朱唇一万回!”
  众人当即大叫一声:“好!”
  掌声如雷。
  陈子元目眦欲裂,两眼通红,他看向对面,咬牙扭过头。
  满堂喝彩里,秦灼面无表情,跟着一齐拊掌。掌声渐歇时他盯了会自己的手。
  很好,没有痉挛,很好。
  秦灼抛了锭银子在桌上,“唱得不错,请她过来,单独给我唱一曲。”
  帘外又换了曲子唱,那歌女缓步而入,抱琵琶向秦灼微微一福,“不知客人想听什么?”
  “还是刚才那曲吧,听着新奇。”秦灼抬眼看她,“我瞧娘子也是生人。”
  歌女道:“妾家乡蒙难,近日才赶到潮州,无技傍身,只得献丑。”
  秦灼语带笑意,眼中精光一闪。
  “西琼的确蒙难,但无技傍身之人,怎么敢只身前来杀我?”
  话音未落,琵琶在柔荑中旋然一轮,当头向秦灼劈下!
  秦灼指间杯盏一打,当即翻身闪过,陈子元心叫不好,忙拔刀去挑那歌女,却听当地一声,那女子一跃而起,绣鞋踩在刀上。
  借了陈子元的力,她竟如飞箭离弦,铮然向秦灼飞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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