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学生的呼喝一时淡了,只闻低低掩泣之声。
  不知是谁起头,学生相扶着纷纷跪倒,数千之众,也向李寒还礼叩首。
  统率双目圆睁,一时惊撼地说不出话。方才摧身碎首,如今却是一副恭而有礼的样子。面对天子之令他们都昂首怒斥,却肯屈膝跪拜李寒。
  一人言,则千万人言、天下人言。
  这代表天下读书人的数千声音齐声说道:“我们听从李郎教训。”
  ……
  学生退去,宫门重新落钥。
  李寒只身坐在血泊里,宛若已死。
  统率轻叹一声:“你果真假传圣旨。”
  李寒抬起眼皮,咧嘴一笑:“将军不也由着我假传圣旨了么。”
  他握了一把地上雪,在指间搓拈,猩红雪泥从他指缝流下,彷佛他掌中已有伤痕。
  禁卫刀剑下,他整理衣衫,敛衽危坐,毫无逃脱之意。
  李寒抬起头时,统率眼见他目中有一痕鲜红滚落,竟是血泪。常闻望帝化鹃啼血,不想人间亦有如此。
  他定睛再看,李寒面上泪已成冰。
  ***
  不远处,街边停靠的油壁车帘子落下。
  祝蓬莱坐在车中,将手炉递给身边人,微蹙眉心道:“学生没能把宫门闯破,守门禁卫是一半金吾一半左卫,范汝晖也不敢贸然行动。如今宫门未开,虞氏帐下三万将士无法突入,只怕……”
  “不怕。”女子接过手炉,冷声道,“皇帝不会放过李寒,立马就会派人追来格杀。等着瞧吧。”
  祝蓬莱透过帘隙一瞧,车外雪大如席,“今年反常,开春了竟下这么大的雪。”
  女子微笑道:“瑞雪兆丰年呢。”
  二人坐在车中静静等待,哪怕绣幕热炭,冰天雪地里仍异常严寒。两双手紧紧交握,像汲取温暖般汲取气力。外头飞雪呼啸,祝蓬莱却有些出神:李寒一直这样从雪地坐着?皇帝杀他之前他果真不会活活冻死吗?虽说禁卫眼皮下他无路可逃,但他怎么就如此束手就擒?
  也不知冥冥想了多久,不远处开天般隆隆一响,握住自己的那只柔荑也骤然一紧。祝蓬莱将车帘拂开一线,见承天门再度彻然打开,李寒仍坐在雪中,压根没有起身接旨的意思。
  “左拾遗李寒,假传圣谕,罪当处死。着押入台狱,节后明正典刑!”
  领头内侍将圣旨一合,身后一队禁卫立即上前,将李寒从这片雪地血地里叉起来。那内侍不明白般叹道:“科举到底还是得废,您这死也是白死,何苦呢。”
  久没听见李寒答覆,已响起禁卫押人离去的脚步声。
  这段足音逐渐远去,长乐的手也越握越紧。
  风雪中,统率呵着气喝令一声:“关门!”
  铁链升旋声渐响,祝蓬莱呼吸加紧,在几近耳聋的万籁俱寂里,突然响起快马冲锋与刀剑出鞘的响声。
  拉绞宫门的侍卫被齐齐射倒,一片箭雨里,宫门轰然大敞。
  统率尚未回神,已被当头一把快刀砍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无数带甲士兵从街边屋舍中齐齐冲出。他们是虞氏父子所恩所养,将至死为虞氏效忠,不远处的香车罗帷下,大印正在这位虞氏遗妇的股掌间徐徐转动。
  她目中流光溢彩,北风鼓动车帘,使她得以眼见一盏硕大辉煌的孔明灯飞向天际。同一片天幕下的内宫之中,每隔一哨,都会有一盏明灯从燕人或秦人手中升起。或许身边有人问,怎么要放灯?那双手的主人将语带笑意道:祝祷太平。
  祝蓬莱思绪回转,突破宫闱的战斗已然结束。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没有沙场杀敌时的大声呼喝,将这一场迅捷的宫变之始孕于无声。但速战速决的突入声中,祝蓬莱仍听到那大音希声、激动人心的万众叫喊:“进宫!!!”
  ***
  内宫宫门十三重,重重皆有守卫驻看,但如此佳节好夜,又经受寒风冷雪,总有些心猿意马。
  此时此刻,有内侍宫女登上十三重内宫门,从食盒屉子里拿出热气腾腾的酥肉和香气微醺的美酒,用素日交情巧言劝道:“守夜辛苦,吃一盏暖暖身。知道你恪尽职守,这酒是葡萄酒,不醉人。”
  这些少年男女凭楼远眺,见不远处的天边,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冉冉升上天际。他们似乎有些冷,将手抄入袖中,边往后头躲了躲,含笑道:“时辰到了。”
  守卫有些不明所以,想问是什么时辰。刚张开口,便觉喉间一热,无法说出话,手指一松酒壶倾倒,满地血香如酒香。
  十三道宫门人影,刀光转瞬出入袖。
  明灯满天,戌时三刻。
  时辰已至。
  ……
  秦温吉手背身后快步跳出门槛,又缓步退入门内。
  西暖阁外,三寿立在后头,四喜戴着风帽立在门前,尖声道:“我盯了郡君数日,果然今日有动作。这大晚上的,郡君要往哪里去!”
  秦温吉唇上胭脂如血,她嫣然一笑,手从背后拔出刀锋。
  手起刀落前已扑哧一声响,一柄匕首抢先一步刺入四喜颈侧。
  他不可置信地瘫软在地,让出墙根下三寿的脸。
  与她唱和许久的内官鞋尖一动,将四喜犹温的身体踢开。在隐隐传来的马蹄声中,三寿迅速用秦语说道:“殿下快走。”
  ……
  一盏明灯从含元殿门前冉冉而升。
  红衣纷乱的旋转舞步里,乐工也纷纷变换队形,在席间缓缓走动。
  萧六郎半个人仍浸在影子里,从岐王案边起身举步。
  皇帝因李寒而生的怒意渐渐消散,有些酒酣耳热。岐王正举箸击盏为皇帝唱诗,金玉相敲的清脆震荡里,他正缓声唱到:“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满殿灯影一晃。
  他戛然而止的歌声里,四座尖叫声起。
  没人看清萧六郎的身形是如何腾挪变幻,他快似一卷风,又骤如一枚电。这道黑色闪电裹挟死亡降落殿中的前一刻,无人料知了局如何。
  他手中长箫断裂,末端一截利如匕首,直直刺入一人心口。
  皇帝四目圆睁。
  他眼看鲜血从自己胸中喷涌而出。
  四下惊叫的护驾声中,萧六郎双眼沉静,直视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低声叫道:“太原、上党、西河、云中……”
  他在说什么?
  萧六郎眸光一烁,陡然厉声喝道:“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并州九郡十万百姓在天有灵,要在下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皇帝收拢五指,想要抓住他鬼魅般的残影,他已经无力分辨这年轻人同归于尽的怨恨源自何端,只能竭尽全力地呐喊:“你……究竟是什么人……”
  最后一寸竹刃没入胸膛。
  层层刀剑铁壁下,萧六郎居高俯视,一字一句地冷声说道:
  “活着的,并州人。”
  ……
  群马出苑,月华门前乱作一团。
  陈子元将一把古琴擘开,抬手柄一张朱红大弓抛给秦灼,也翻身跃上马背,大声叫道:“殿下休急,秀云刚到的消息,温吉出门时有变,临时变更计画自己往承天门去了,咱们得赶快!”
  秦灼微舒一口气,双腿猛地一打马腹,两人两马矢箭般向宫门方向飞速刺去。
  忽远忽近的厮杀声里,盏盏宫灯有如逆行,光芒飞速在秦灼脸上穿梭而过。他满面都是即将功成与久别重逢的激动神气,扑面大雪都难以驱散颊上醉酒般的红润,响亮的鞭声中,洞开的承天门近在眼前。
  陈子元神经放松一些,“这么算来竟还白进宫一趟。”
  秦灼道:“好事,起码全身而退,没有什么意外。”
  陈子元叹道:“长乐公主倒是没坑咱们,那萧六郎可叫她坑苦了。能这么顺利出来,也赖他突然变卦去刺杀皇帝……”
  黑马昂然高啸一声。
  他身旁,秦灼突然手腕一翻勒紧马缰,变色大惊道:“萧六郎弑君?!”
  陈子元不明白他因何止步,也减缓马速,低声道:“确实如此。快走吧殿下,一刻钟快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雪片兜面而来如同掌掴,清脆的耳光声里,秦灼一颗心大声鼓噪。
  他耳边忽然响起殿内岐王对皇帝的答话:“臣听闻爹爹本欲在十五年元宵登楼的。”
  元和十五年皇帝本欲在元夕登楼,而元和十四年,长乐往七宝楼底埋藏火药。
  长乐从没有打算摄政,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弑君!
  那萧六郎呢?萧六郎和她的计画究竟有什么关系?
  心跳声震耳欲聋,秦灼胸腹间突如痉挛,一阵连一阵的抽痛里窒息得意图呕吐。眼前黑夜白雪的尽头,突然浮现行宫当中,萧六郎缓缓抬起的、未经修饰的面孔。
  一个不戴假脸的刺客,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想活。
  他回来不是为了影子,就是为了弑君。
  自己还冥思苦想他的上家是谁,劝春行宫是长乐的地盘,能将一个不通曲艺之人插入乐工当中还无人察觉,这个上家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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