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厚达数寻的宫门缓缓开启,后面跳出一片昏天。春日已至,白日当头,竟已飘起了雪。
秦灼低垂下脸,随人群步入宫门。
天尚未黑,含元殿中已高烧明烛。皇帝这几日感染风寒,略微咳嗽,他座下首位已不见那位煊赫一时的长乐公主,而是春风得意的岐王。
秦灼混在舞乐里,如今在殿外候旨,一时不能走脱。
殿内岐王向皇帝举盏笑道:“听闻这七宝楼业已竣工,爹爹何不请岑郎前来,犒劳一番功臣?”
皇帝依他,便着人去请,又道:“若非有从前李四郎横死一日,这楼元和十四年底就该修好了。”
岐王道:“是,臣听闻爹爹本欲在十五年元宵登楼的。彼夜未成,今夜尚好,不若宫宴散了,臣陪爹爹走走?”
徐启峰闻言笑道:“殿下孝心,当是万民表率。”
诸皇子中唯太子可称殿下,皇帝非但不纠正,还含笑道:“五郎有心了。”
这一番言论秦灼听得清晰,七宝楼一事拂过心头,带过一丝异样,秦灼凝神细思,却终究如隔膜一层,探究不清。
殿内宫中歌舞已上,教坊因长乐失宠缘故,也在外头冷到如今。金乌西斜,天色已晚,不知过了多时,一个小内侍匆匆出来,在门边低声喏了句:“快进!”
教坊众人便纷纷而入,秦灼也趁势同几个替补退去庑房,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小跑声。
一个禁军打扮的侍卫匆匆而入,紧接着殿内一静,秦灼听见娄春琴紧绷的声音响起:“陛下,京中学子聚众闹事,几番请旨不成,如今要强闯承天门了!”
殿中一片死寂。
哐啷一声,一只金杯掼下阶去。皇帝声音饱含怒意:“放肆!”
殿中众人忙道:“陛下息怒!”
岐王也急声问道:“学生是因何闹事,可曾调查清楚?”
方才入内的侍卫道:“学生听说陛下要废科举,一时大哗,向京兆府求见不得,纷纷要拜天向陛下要一个说法!”
听至此处,秦灼暗暗心惊。他也是从长乐那边耳闻,青不悔当日为换取虞氏出兵,同意废除科举的条律。只是如今法令未颁,学生均不在朝,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不待他再度思量,已听皇帝在殿内怒声喝道:“乱臣贼子,这些乱臣贼子!朕当年听右相之言开设科举真是大错特错!传旨,命禁卫缉捕罪魁,若众人再不退散,论以谋逆,当即格杀,无需请旨问朕!”
***
承天门外大雪纷飞。
街衢十分宽阔,如今却摩肩擦踵地拥满了人。宫门外学生足有数千之多,人头攒动,挨山塞海,冒着大雪振臂高呼道:“请陛下下诏解释!”
“九品中正只为给世族添官做,如今再废科举,分明绝我等今后之路!”
“陛下不明,小人当道,学术荒废,国将不国!”
“陛下不见,我等只能不惜此身,为本朝三万士子求一个公道!”
“开门!我等要面见陛下,开门!”
学生群情激昂,禁卫皆拔刀相向,到底不敢轻易伤人,竟被逼得不断后退。大声呼喝里热气蒸腾,雪片积了他们满头满肩,但触面即融。
他们愈逼,禁卫愈退,学生势愈盛。两厢僵持间,忽听有内侍登上城楼匆匆叫道:“传陛下圣谕!”
“命禁卫缉捕罪魁,遣散众人。学生若再不肯退,罪同谋逆,格杀勿论!”
如此圣旨下达,学生不但不退,反而群情激奋。有人大声喝道:“众位,你我怎可顾惜一人之身,眼看天下学生前路断绝!当以我之鲜血,向天证道!今时今日,当为死谏!”
“愿为死谏!”
“我等愿为死谏!”
学生越逼越前,禁卫领了旨意,也不比之前束手束脚,统领咬一咬牙挥刀而落,一股鲜血洒溅雪地。
一个年轻学子仆在地上,双目圆睁,喉间热血染红白雪。
学生怒气汹涌,禁卫难以抵挡,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有天子之意在上,他们也没了忌惮,竟纷纷刀剑劈砍。
鲜血四溅,惨叫四起,上元佳节、天子脚下,竟做屠场。
承天门下,响起撕心裂肺一声哭号。一名学子以头抢地,大声痛哭道:“老天爷,你睁开眼吧!陛下有过不改,反要诏杀学子,这是怎样的朝廷、怎样的君上!我等何其不幸,竟生于当代、立于当朝!”
他尚未起身,已被长刀刺在地上。
仰面倒下的那一瞬,他手臂依旧上指苍天。苍天倒映眼中,无日无月,茫茫白雪如红雪。他最后所见,是他的同窗喉间喷涌的鲜血。
苍天在上啊。
一滴热泪从他眼角滚落,却未能融化分毫冰雪。
承天门前,学生仍在前进、刀剑仍在落下。
屠杀仍在继续。
一片惨烈怒吼痛呼声中,突然响起一道平地惊雷:“陛下有旨,统统住手!”
一阵马蹄驰骤之声。
刀剑林立里,学生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街道尽头,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一身银青官袍,一张少年面孔。
大雪之中,失踪多时的李寒在承天门前挽紧马缰,怒声喝道:“今日陛下传宴,说明小人堵塞圣听,要我当即前来制止。圣意如此,谁敢不听!”
第228章 八十五宫倾
皇帝的确曾赐死李寒,却是派娄春琴私命阴诛,未有公示于众,当时情形,更不能直言李寒已死,便称派他出京。
李寒那件官袍此时穿在身上,踏过大片血地,厉声喝道:“天子脚下屠戮学生,你们好大的本事!”
统率面露疑云,沉声问:“陛下若有旨意,也该是从禁中传诏,李拾遗为何从宫外赶来?”
“本官结束案情,今日才赶回都城。陛下诏本官入宫献诗,还要请教将军吗?”
“承天门并无传旨之人出入,李拾遗所谓奉诏,如何而来?”
“我家在扶桑巷,西处通明门更为便宜。”李寒冷笑两声,“难道我大梁宫阙只有承天门一道宫门吗?将军好大的气魄,皇城东南西北十道宫门,只能走将军管辖的这一座!”
统率道:“既如此,请陛下圣旨。”
李寒袖手立于雪中,“口谕。”
统率微微眯眼,上前一步,“那别怪末将揣测,拾遗有假传圣旨之嫌。”
“将军但管揣测。”李寒也跨上前一步,视线与他齐平,彼此热气相闻,“我只问将军一句,陛下可曾下令让你无缘无故□□?”
他随手一指,沉声道:“你,请把陛下的旨意复述一遍。”
被指到的侍卫一个激灵,清了清喉咙道:“陛下有旨,命禁卫缉捕罪魁、遣散众人,众人不肯退,则杀无赦……”
“很好。”李寒环视四周,“请问将军,罪魁在何处?”
统率咽了咽唾沫:“罪魁已被就地正法!”
“你驱散过他们?”
统率冷笑一声:“在下若不曾驱散,如今已是遍地横尸了!”
李寒沉沉喘息,猛地振动手臂,冬风中当空撕裂一声厉响。
他手持马鞭,一鞭劈面而落,统率脸上当即破开一道血痕。他不可置信的眼光里,李寒怒声喝道:“其人言乎!”
统率盯紧李寒双眼,厉声叫道:“来人!”
禁卫一拥而上,刀尖寒光森然,仍挂满斑斑血痕。
“向宫内请旨问候,李拾遗是否领了圣命,要我放走学生!”
李寒全然不惧,哈哈笑了两声:“将军快请!陛下遣散之令你全然不顾,只闻屠杀之声。到时候民怨沸腾,你当陛下会为你伸张正义,还是借你项上人头!”
统率浑身一震,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李寒面容冰冷,“我说过,将军还是可以请旨向陛下求证。但请退后一步,我有口谕要宣。”
他从风雪中转身,面向满地血泊和学生未冷的尸身,尚未成言,目中已有两行热泪滚落。
学生互相撑拄前,李寒哑声道:“请诸位暂回家去。”
学生义愤难平,痛哭道:“陛下无故废除科举,又于门前纵虎杀人,我们要么求请公道,要么一头碰死,再无他途!”
“我请诸位回家,并非要诸位退缩!”李寒高声叫道,“陛下既废科举,诸君则无缘入仕。未入仕,则未能供奉臣职。诸君无食君禄,而寒食之。则诸君不当死谏,唯寒当谏之!”
李寒将头上官帽摘下,挥袖抛却,人头般骨碌碌滚满血。下一刻,他面向学生撩袍跪倒,双手撑地,一个头磕在地上。
“文当死谏,事从青门而起,自当由青门作结!我若不能一改此局,当身殉今之惨案,此事天人共证,不成则天诛地灭!世道晦暗如此,唯诸君是我朝之希望,还请诸君为长远计,吞小恨而从大业,周全自身,以待来日,无使今日之努力,徒作平白之牺牲!”
大雪纷飞里,他三拜三叩,起身额头红流如注,只是满地鲜血成河,竟不知是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