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杜筠连忙拽他,硬是把自己塞到二人中间。郑素两眼发红,厉声叫道:“你还护他!妈的我就后悔当初瞎了眼把他救回来,我就该由他被狄兵射死死在崤关!”
杜筠也喝道:“现在什么时候,你还胡闹!张霁生死难料,老师这边又起风波,你再生事,正是授人以柄!回家去,家里等我!”
他少动颜色,青门之中又最为持重,说话自然有些份量。郑素再不情愿,到底松开手,目光恶狠狠将李寒剔了一遍,一字一句说:“没完。”
李寒对他拱了拱手。
郑素走后,李寒拿手来接鼻血,杜筠蹲了一会,还是递了张帕子给他。李寒接过道了声谢,杜筠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又叹了口气。
李寒对上他双眼。
温温润润,如有泪意。
那双眼睛的主人说:“何至于此。”
李寒无言以对。
杜筠这回没有扶他,自己骑马离去了。等马蹄声渐远,李寒叫月亮照了一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进屋关上了门。
钟叔对今日朝堂之事有所听闻,对李寒有怨气,但见他这样又心疼,打了热水又下了碗汤面进去,见李寒正立在案前写大字。
李寒屏气提笔,面色平静如昔,钟叔忍不住道:“郎君今日千不该万不该……相公对郎君到底恩重如山。”
李寒只道:“是。”
钟叔叹道:“相公他很难做,郎君若是相公,又该当如何?”
“我会请调崔清,起用郑素。”
“陛下不会同意。”
“那我会越权。”李寒说,“手握重兵的只顾弄权,一心为民的反被打压,想要派兵出战先要向国贼妥协,这就是我们的世道和官场。我知道老师说不动皇帝,他别无他法。老师虽是天下之臣,但还是把自己摆在天子之臣的位置上,他忠国又忠君。我不是。”
钟叔大骇,忙要掩他的口,李寒反而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物,是别宅的钥匙和一只钱袋。
“我在此刻背弃老师,无异于落井下石。郑涪之说得对,他的宅子我不配再住,这是我这些日的俸禄,全做赁资。”
“郎君……你这是要与相公两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能再连累老师。”李寒想了想,“老师座下甚众,但亲手带起来的就那么几个。郑涪之性子直,但带兵有一套,多加磨砺必成大器。张佚云赤子心肠,等他出来,江湖之大,我和他总有重逢之日。傲节……他会是个好官。”
钟叔道:“杜郎是知道郎君的。”
“他知道我,也没有怪我,”李寒笑了笑,“只是他不能和我一块走下去了。”
钟叔小心翼翼问:“可杜郎和郎君……不是同道吗?”
“是同道。”李寒将笔搁下,“但同行的缘分尽了。”
他将灯吹灭,翻找包袱皮去收拾行李。钟叔看向书案,月色照亮了那两幅大字,是一手正正堂堂的飞白。
一张“重道”,一张“尊师”。
***
李寒的弹劾虽惹起纷纷物议,但到底势单力孤。在皇帝没有下发明旨废除科举的情况下,虞氏仍然出兵,是以李寒知道,他们必然在私下达成交易。
同时,虞山铭也出京赶赴崤关,一同出征的还有郑素。崤关是郑素的故土,如此危急关头,他不得不去。
如此一去就入了冬日,崤关战况依旧不容乐观,而在卞秀京再次叩请面见皇帝后,对永王一党的审判又因战事吃紧为由头拖延下来。虽则大夥都不明白二者有什么关联,但似乎有风声透露,掌管辎重粮草的是卞氏门下。
利益交换后仍以战事作儿戏,青不悔只得上书进言,没过几日就有太医派去府上,说是病重,皇帝命右相在府修养。这也是青不悔退出权力中枢的开始。
今年气候反常,尚在十月,雪已一场一场地下,流民冻骨仍铺满荒野,连土都膏不肥。官府甚至需要开山作尸坑,一举两得地猎杀了不少走兽进贡。毛皮流水价地送进宫里,皇帝又下令给后宫妃嫔各赏两条皮子,只取狐肷,所弃堆积如山。寒冬公主府仍暖如春日,侍女只着罗衣,热得还供冰碗吃。而劝春行宫昼夜不息的丝竹声里,秦灼已将行宫秦人收拢了七七八八,也与宫中通上消息。他将藏在琴板里的字条烧为灰烬时,镜花台上正飞起一声筚篥,小旦一抛水袖仰面跪倒,朝天三拜谢爷娘。
传奇《冯蛮儿》轰动一时,无数观者泪落纷纷中,张霁弑父一案的结局也要到了。
第219章 七十六绝弦
哪怕是骨肉手足,长乐也很少和皇子们结交。这回岐王登门,她却没有出乎意料。她瞧了对面坐着的祝蓬莱一眼,祝蓬莱便会意起身,往后头屏风去坐着。
祝蓬莱临抬脚,长乐把案上他吃了一半的玫瑰金丝乳糕递给他。
祝蓬莱接了碟子在手,刚从后头坐定,岐王便进了门,和和气气笑道:“长姊府中好暖和。”
长乐请他坐,又名侍女上前为他接下大衣裳,也笑道:“身子骨不好,受不得冻,炭烧得热些。”
“姊夫那边一切都顺利?能赶回来过年么?”
“谁知道呢,带兵打仗是男人家的事,我一个女人,不好过问这些。年在哪里不是过,他平安就成了。”长乐叫人添茶,“爹爹新分了些祁红下来,用热牛乳冲泡别有风味,五弟尝尝。”
岐王依言品茶,笑着赞叹:“爹爹心疼长姊,好东西一应先送来。我给长姊带了些银骨炭,如今一瞧,倒是卖弄。”
“多谢五弟记着。”长乐也端起茶盏,仿若无意般问,“不知三弟那边如何了?他封着府,这个冬怕是不好过。”
岐王道:“也不好说,听闻皇后殿下日日在爹爹面前哭求,爹爹又素来心疼三哥。今年除夕夜宴,三哥的位子还安排着。”
长乐缓缓吃了口茶,道:“这样。”
“并州案本来要结了,卞国舅见了爹爹一回,又拖了下来。”岐王道,“长姊知道么?张霁的案子开始审理了。”
长乐点点头,“有所耳闻。张十三郎弑父,根本上是为了崔如忌谋逆的那桩旧案。我听风声,似乎跟前面那位建安侯有关。”
岐王又吃一口茶,说:“李寒查案时便有谣言,说并州案是陛下为了清剿公子檀兄弟所创。张霁就算有招供,三司也不敢呈送他的供词,敢出此诳言、污蔑陛下,断然活不长。”
长乐一时不语,岐王又问:“长姊可想保他一命?”
“张霁的供词声张不出来,就算拿出来,指摘的也是爹爹,不是那位。但知道并州案原本的还有能说话的。”
岐王问:“李郎?他这一段却消停了。”
“右相被他累得闭门,他现在再蹿跳,无疑把他老师架在火上——似乎郑素同他决了裂,不认他作青门子弟了。”长乐抚着盏子看他,“李渡白一身愚勇,行事惊世骇俗。三弟那边如何,还要看他肯不肯说话。”
岐王笑道:“长姊是有叫李郎开口的主意了。”
长乐亦微笑道:“张霁的案子一审,主意自然来了。”
二人言所未尽之意,尽付一盏茶中。
***
到了年底,饥寒交迫之际,百姓夥同流民再次聚众闹事。这么个烂摊子无人肯接,岐王向上举荐李寒,皇帝答应,李寒也欣然应允。
只是这时间有些巧妙,正在张霁案即将开审前夕。
李寒动身前先去了趟台狱。半年不见,张霁消瘦不少,精神倒好,阴郁之气尽散,反而更洒脱爽朗起来,见了他先要酒吃。
李寒果真带了酒,二人一个酒囊各自吃了几口,李寒便同他讲了弹劾青不悔之事。
张霁沉默片刻,只道:“不能怪你。我知道,这决定你做得很不容易。”
李寒不料他如此豁达,没再提这话,只说:“你的案子要开审了,我早去早回。虽说弑父是大罪,但张彤衷害死崔如忌是真,你放宽心。”
张霁笑了笑,问:“叫你为我作传,写好了吗?”
“回来就写。”
“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你。”张霁说,“别叫我娘来。”
李寒心中隐约不安,“佚云,你……”
“算了,她要来,你也拦不住。”张霁轻轻一笑,“不难为你,那我换件事。你或许也听说过,去年夏苗,我赢了秦文公的那张落日弓。”
“那弓就挂在我书房墙壁上,你一进去就能瞧见。等你回来,你就替我拿着吧,若时机合适,帮我还给南秦郡君。那是她父亲的东西。”
李寒定定看着他,“等你出来,你自己还。”
张霁不理他,“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李寒突然有些气短,急声叫他:“张佚云!”
张霁安静了,神色淡然地瞧他。眼中一无执着,像个孩子。
李寒看着他的脸,哑声叫道:“……崔十三。”
张霁眼皮剧烈一跳,由李寒隔着栅栏握住他的手臂,重重攥了一下,似乎是个承诺。接着,他拆开张霁五指,把酒囊拢入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