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她想了想,“我若斗不过老三……”
  “不怕。”虞山铭手臂收紧,将她护在怀抱中,“万事有我。”
  长乐闻声抬首,一瞬之间眼底闪过的情绪缤纷,最后定格成近乎依靠的感慕。这是所有男人乐见的东西。她丹蔻鲜红的双手捧住虞山铭的脸,踮脚吻了他的唇。
  虞山铭身体一绷,气息逐渐粗重,将她拦腰一抱,裙袂飞扬时他大步跨入内室,一脚带上了门。
  ***
  残阳闭于门外。
  阁中重重帘幕后,鲜红的指甲劈折了两枚,从虚空中猛抓了几下,突然痉挛一般,软软垂在榻边,腕上金镯随玉臂一下一下摇颤着。
  门被骤然叩响时,长乐双腿正从虞山铭腰间滑落。二人同时低叫一声,虞山铭仍伏在她身上,喘着粗气喝道:“什么事!”
  门外小厮低声禀报:“老将军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属下不敢耽搁,还请都尉恕罪!”
  虞山铭咬牙撞了几下,猛地翻身坐起。长乐剧烈一抖,轻轻吁气。虞山铭摸了摸她的脸,语带歉意:“我去去就来。”
  长乐柔声道:“你先忙。”
  虞山铭便不耽搁,套了衣衫走出去。长乐在榻上赤身躺了一会,也没等着虞山铭,那条抹胸裙子已然狼藉不堪,她便自行洗沐,换了新衣。待到夜深,虞山铭才重新回来,一脸凝重。
  长乐从榻上坐起身,问:“怎么了?”
  虞山铭沉声说:“北狄兴兵二十万,再次南下攻打崤关。”
  “你要去?”
  虞山铭没有立即回答。
  军方平衡巧妙的局面被打破了。
  虞山铭若也随父拥兵,皇帝很可能要重新考虑京中制衡。卞秀京那里的口子,说不定会松一松。
  “这一战艰险,就算是同陛下,虞氏也不会做只赔不赚的买卖。我父亲与文臣有笔交易要谈,我么……”
  虞山铭替她拨正臂钏,叮铃铃的脆响。他惯好这些亲昵动作。
  昏暗烛光里,他握住长乐的手,轻声说:“我看看。”
  第218章 七十五决裂
  就这样,秦灼从长乐的幕僚变成暂时的盟友。幕僚只能听命,盟友却能讨价还价。他将自己的居处从京外小筑换到劝春行宫,说自己多少能弹几首秦筝应卯,长乐在种种考虑后还是应允了。
  朝堂的变动就是和丝弦声一块传进秦灼耳中的。
  皇帝彻查永王的钦命已下,具体情形还没有回报,此时迫在眉睫的是另一桩事。
  北狄兴兵二十万再临崤关,而在此关头,戍守崤关的虞成柏做了一个震惊朝野的决定:屯兵不出。同时,虞山铭也迟迟没有带兵请战,一直托病不朝。
  虞氏是在提醒天子,他们对卞氏军方势盛的现状并不满意。
  皇帝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正式剥夺卞秀京的兵权,在此之后,虞成柏提出第二个条件:废除科举。
  大梁选士本依循九品中正制度,以品第论人物,主要依据有家世、品行两类。但经多年推行,世族门阀并起,血统门第已成为人才选拔的唯一依据,所谓“下品无寒门,上品无士族”正是如此。
  青不悔不满时弊已久,当政后大兴变法,抡才制度又开科举一类,为寒门甚至贫家子弟径开出路。也有一些不愿受祖辈荫蔽的世家子不从九品中正,而走科举入仕,譬如从前之吕择兰、如今之杜筠。科举制成效显著,废除九品中正制的呼声渐趋高涨,百姓愈发不满膏粱子弟身居高位,世族对朝政和人才的把控开始受到动摇。
  将矛盾推到高峰的是年前的一桩事:官职候选已满,青不悔均取科举士子,数名世族子弟落选,在其中便有五名虞氏子侄。
  在头一个条件里,虞氏作为将领和公主夫家,而这一个条件,虞氏成为全部世家的领头代表。世族和寒门之争已久,在青不悔变法后更是愈演愈烈,皇帝支持变法之心渐趋摇摆,尤其是青不悔门下子弟卷入并州案之后。
  面对这个烫手山芋,皇帝说:“全凭右相定夺。”
  这便有了震惊朝野的第二桩事。
  青不悔同意废除科举。
  国难当头,他不得不牺牲寒门子弟利益来做退让。心照不宣的是,科举制若废,新法也会被逐渐叫停,这是早晚的事。
  崤关雪片般的邸报和每日叠增的人命里,向前向后都是错,青不悔进退维谷、无可奈何。他亲手为寒门垦开的路又被他自己亲手堵死,那他在痛苦之余必将要承担被文人力量反噬的代价,这是他低头的代价。
  但总有人不会低头。
  废止科举的条律签发后的第一个大朝会,李寒做出了他长达十年的政治生命里最具争议的一件事:怒批虞氏为国贼后,公然弹劾青不悔。
  再次孤身一人。
  朝堂的轩然大波,远离龙庭的秦灼和远离当代的后人只能从众说纷纭里窥豹一斑。皇帝的回答从当廷发作的雷霆之怒中坠地,郑素的回答被割袍断义的拳头挥落,多年后史书的回答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青门子弟争相唾之,渐而恶寒”。而李寒,李寒对此只字不提。
  李寒为审理并州案认下了“以邀直名”的污水,如今又被世家栽上“忘恩负义”的名头,何止是自绝于朝堂、自绝于师门,简直是自绝于天下人。文人骂他狼心狗肺,世家恨他挡道拦路,皇帝几欲杀之而后快。他什么好落不着,反沾一身脏。甚至萧玠登基后,有臣子议论昭帝为他追諡的文正之号,仍然以此攻讦:“李公选择保卫科举之途而抛舍崤关百姓,难道不是他出身贫家、意图交结寒门为党以谋私利?道德博闻曰文,清白守洁曰正,文正二字为文臣之首,如此美谥,李公只怕受之有愧。”
  萧玠反问道:“不怪罪拥兵不前的虞氏、昏庸不明的当政,反而怪罪他。抛舍崤关百姓——他若有这么大的能耐,会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吗?”
  臣子无言以对。萧玠抬头看一幅肖像。
  那幅丹青从两仪殿挪去了甘露殿,文正公身着红衣、傲然而立,他目光尽头,是数十年前左拾遗李寒长跪阶前,一叩一声,“请陛下收回成命。”
  娄春琴提灯笼出来,开口想唤秋童,却想起秋童已被自己撵走,只问:“还磕着呢。”
  一个脸生的小内侍道:“是,再这么磕下去,脑瓜子只怕不能用了。”
  “痴子。”娄春琴叹口气,“一会小杜相公出宫,秋夜凉,给他找件厚实斗篷。”
  青不悔自请废止科举显然也合了皇帝的意,皇帝为显安抚,便召杜筠入宫评点书法,又留着用膳。能称“相公”者唯权比宰辅者,娄春琴是皇帝的心腹,这声“相公”便是皇帝的意思。同时也是皇帝的警告:为了日后青云路,不要管不该管的事。
  对李寒不予理睬,也是杀鸡儆猴。
  殿门轻响一声,杜筠举步出来。小内侍捧上斗篷,却见杜筠自己早已穿了一件在身上。
  小内侍去迎杜筠出门时,娄春琴正走到阶下,对李寒道:“李拾遗,莫批逆鳞,仔细适得其反。”
  李寒身体微微一僵,木然抬头,额上血流如注,沿鼻梁从脸颊滴落,宛如泣血。
  娄春琴低声道:“尚未颁布明旨。”
  李寒嘴唇轻轻蠕动一下。
  皇帝不敢过早下旨废除科举,不然各地学子定要大乱。三年一考,离元和十八年科举还有将近两年,这两年还有转圜。
  娄春琴没多说,侧身一让,杜筠从他身后的宫阶上步步而下。他的朱红官袍被夜色染成血色,臂弯搭一件斗篷,就这么注视李寒,目中哀伤淡淡。
  杜筠袍袖一振。
  李寒笑了一下,等他拳头挥落。
  他向李寒伸出了手。
  李寒表情似乎出现细微裂痕,但除了他二人无人发觉。他停滞一瞬,握住杜筠的手,借他的支撑站起来。
  他站起来后,杜筠便将手收回去,要将斗篷递给他。
  李寒摇了摇头。
  他抬袖抹了把脸,擦得血痕满面,一只手扶着膝盖,缓缓挪步走下台阶。杜筠从小内侍手里接过灯笼,轻声道谢,没有去追李寒,而是放缓脚步,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在他身后慢慢走。他手中灯笼的光辉刚好能照亮李寒脚下的路。
  李寒没法骑马,杜筠牵了马不骑,他们一路没有交谈。等李寒回了宅子,钟叔匆匆迎上来,见他这副鬼样子大惊失色,杜筠只将熄灭的灯笼交给他,正要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快步冲来,大喝一声:“李渡白!”
  一阵拳风迎面击来。
  杜筠回过神时,郑素已经一拳将李寒打翻在地,紧紧揪住他的衣领,怒声叫道:“我打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郑素盛怒之下的一拳非同小可,李寒一口血啐在地上,但不肯还手。郑素冷声笑道:“行啊,有骨气,今日朝上你的骨气去哪里了?被狗吃了!我就算养条狗也强过你,狗还知道看家护院,你他妈这么反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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