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李寒说:“还有一半的酒,你慢慢吃,我回来得把酒囊还给我。”
  张霁摇头笑一声:“渡白啊。”
  李寒等他说下去,张霁却不再开口,只抬手拍了拍李寒肩膀。牢外衙役催促,昏灯冷房里探监的时辰已到。李寒松开手,走时没有回头。张霁目送他离去,笑着擦了擦眼角。
  ……求道的路上,你只能不断失去、不断接受失去。
  这一定会让你成功,也或许会让你痛苦。
  你一定会痛苦。
  那就请你,努力新生一副铁石的心肠吧。
  ***
  年节将至,家家户户备货贴红,热热闹闹的新春气氛里,张霁案迎来三司会审。消息迟迟未下,杜筠只道有转圜,心中暗松一口气,估摸过几天人就能放出来。张霁之母崔夫人女中豪杰、纵马江湖,她若年下不回来,张霁倒可以和自己一块过年。
  小时候俩人还真一块守过岁,那时候张霁父母婚姻已有裂隙,家中不睦。张霁当年还不怎么会翻墙,摔了个大趔趄。
  杜筠正写春联,还不会飞白,只是板板正正的方块。听见动静以为进了贼,墨都洒了一袖子,结果这小孩笑得张牙舞爪,脸上一点难过没有,扑上来问:小杜小杜,我撇下爹娘来找你,你高不高兴?
  小杜抱着他,说高兴。
  又到了写春联的时候了。
  杜筠收拾神思,提腕舔墨落笔。
  字没写两个,寒风就吹起来。杜筠定性最好,如今却有些手抖,他拿镇纸将帖子压实,最后一捺正要落成,突然听外头有人叫道:“郎君!小杜郎君!”
  钟叔跌跌撞撞跑进来,急声叫道:“张十三郎的判书下来了,罪在不赦,午时斩首!”
  笔从指间跌落,杜筠从朝上下来还未易服,官袍当即溅满墨色。他急声问道:“张霁事出有因,就算是大罪,也总有议论转圜的余地。再如何,总不能立判立斩,没有这个规矩!”
  “什么有因,判书公开发放,对当年崔十三郎的事只字未提!陛下又派太医去了右相府上,还带着守卫,就是怕右相出去……要当即杀头,只怕也是这个道理……”
  杜筠问:“判书呢?判书在吗?”
  张霁案是大案,更有威慑民间的价值。判书多加印刷,当街发放。钟叔忙从袖里掏出来交给他。
  杜筠接过一看,双手发抖。
  《梁律》列重罪十条,其犯此十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张霁弑父,罪在恶逆。故判十月初十,午时斩首。
  杜筠突然冲出门去,径直打马跃出府门。
  天色阴冷,寒风砭人肌骨。杜筠催马如狂,只想快些、再快些,在刑场之前,他遥遥望见侍卫押送的囚车,囚车里站着的那个人。
  杜筠不知怎么喊的他,只记得自己拼尽全身力气,所有的呼吸攒成一声大叫:“张霁!”
  张霁一定听得到,但张霁不肯回头瞧。
  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杜筠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往前跑。他强闯卫队有劫囚之嫌,又穿着官袍太过扎眼,闹的动静不小。侍卫已经上前拔刀阻拦,再三示警后,杜筠已经准备用胸膛去撞刀刃。
  他突然颈间一痛,眼前一黑。
  昏倒之前,他看见了兄长杜宇的脸。
  杜筠再睁开眼,人已躺在一张窄榻上。杜宇立在一旁,见他睁眼忙迈上一步。
  屋中还立着另一个人。
  冠嵌五珠,玉带锦衣,面目温和。
  五皇子岐王。
  杜筠撑起身双脚落地时,正有一个侍卫匆匆跑进,在岐王前躬身,双手递上个什么。
  一支溅血的亡命牌。
  张霁的姓名写在上头,被红叉批去。
  杜筠身形一晃,被杜宇一把扶住,低声叫道:“阿筠,你别再犯糊涂!你这次干扰行刑,罪名可大可小,是王爷惜才,叫人按下不提。还不快谢过王爷!”
  杜筠抽出手臂,直起后背正视岐王。
  岐王面上仍是温文笑意,问:“杜二郎何以这样看我?”
  “刚好拦下我,刚好叫他死。王爷来得好巧。”
  岐王并不恼怒,“二郎错怪我,只是张霁一事舆论甚众,陛下不放心,叫我来瞧瞧。”
  “前有崔如忌冤案在上,后有张霁草率而死。陛下真不怕逼反崔氏吗?”
  杜宇断喝一声:“阿筠!”
  岐王不以为忤,轻轻摆了摆手,说:“崔清将军忠心耿耿,岂会为竖子所误。至于崔如忌,陈年旧案而已。”
  朝廷要杀张霁,根本没问崔如忌的案情。
  杜筠颤声道:“你们是枉杀!”
  “张霁弑父证据确凿,他自己也认罪,谈何枉杀?”岐王神色莫名,“难不成其中还有冤情?”
  岐王似乎醒转过来,忙道:“若有冤情,自当伸冤。本王听说张霁弑父当夜约见了左拾遗李寒,说不定他知道个中情由。”
  杜筠愣了一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王爷……是想用张佚云之死,激李渡白彻底揭露并州案情,好斗倒永王。”
  杜宇闻他此言肝胆俱裂,厉声喝道:“你放肆!”又忙向岐王跪倒,“王爷恕罪,舍弟和张霁自小情厚,闻其噩耗受了刺激……”
  岐王扶他起来,“我哪会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二郎,朝廷若给不了张霁公道,你们又能如何?”
  杜筠往后踉跄几步,猛然厉声嘶吼:“你可以选我,为什么不选我!并州案我从头到尾知情,李渡白要揭露的我一样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和我做交易,为什么不拿张霁的命和我做交易?我可以为王爷鞍前马后助王爷荣登大宝,为什么不选我……”
  他瘫倒在地,无声地张大嘴巴。
  为什么……不留他一条命……
  面前,岐王轻轻叹息一声:“二郎,你是谢庭兰玉,不当如此。”
  杜筠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背后是整个杜门,岐王惹不起。
  而李寒孑然一身,草芥蝼蚁。没人撑腰,不怕牺牲。
  张霁是可牺牲的,李寒是可牺牲的,并州十万百姓是可牺牲的。因为他们利用价值只有一次。
  牺牲者,祭品也。杜筠家世显赫、前途坦荡,做只用一次的祭品太可惜。
  他可以做反覆使用的兵器。
  看啊,以臣子为草芥、为奴役、为物品。
  就是不为人。
  这就是他的当朝,他的君王。
  可能成为他未来君王的岐王向前一步,丢掉那支沾血的亡命牌,向他伸出手,温声说:“陛下器重你,曾亲口言道,留你与子孙做宰相。小杜相公,你要想好。”
  杜筠放声大笑。
  他笑着笑着呛得大声咳嗽,抹了把脸,又抹一把,像听了极大的笑话。少顷,整个人已趴在地上哭得出不了声。
  许久之后,杜筠肩膀不再颤抖,慢慢站了起来。
  他面对岐王,将腰间锦带拽下。
  岐王圆睁双目,看一领朱红官袍坠落在地,继而是官靴、继而是簪缨。
  不过片刻,杜筠已披发跣足站他面前,面色平静,再无哀痛。
  岐王颤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杜筠对他一揖及地,“祝王爷得偿所愿。”
  说罢,他弯腰将那支亡命牌拾起来,不再看岐王一眼,赤足走出门去。
  冬风卷地,冯蛮儿的哀声从楼阁窗中徐徐飘落。紧接着,宾客们一面鼓掌一面掩泣,戏外的故事向来无人问津。
  等李寒安抚好流民回城,听闻的头一桩大事就是张霁已死,第二桩也是大事,更是怪事。
  张霁问斩次日,杜筠神智已失,俨然癫狂。杜公璞遍访名医医治无果,只得奉还他的官服印绶,替他向上辞官。
  杜筠疯了。
  李寒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匆忙赶去杜府,畅通无阻地到了后院。杜筠的房门大开,他正坐在门内,一身素衣靠着火盆,把新作好的一篇诔文烧成灰。
  火光映着他一张沉静的脸,杜筠声音平缓,对李寒道:“劳你仿我笔迹,去书崤关,跟郑涪之说一切都好,明年开春,等我找他吃酒。”
  李寒握住他的手。
  杜筠没有回握,哑声笑道:“渡白,这就是我们寒窗十年求的世道。”
  一片死寂里,杜筠洒了一杯水酒于地,火盆溅了酒星,焰舌轰地一蹿,像一个人灼起来的红衣。
  他说:“不做官了。”
  第220章 七十七啼血
  “杜筠当真疯了?”
  “宫中延请了太医去诊脉,说是心智淆乱,得好好静养。但也说不准。”岐王将热茶放下,“长姊想派人去问?”
  长乐抱着手炉靠在椅里,“杜傲节是个不堪为用的,他若没疯,那就是有意致仕。下面的事,还是要看李寒。”
  岐王想了想,“说来也怪,要按李郎上元献诗的骨气,这厢早该进谏碎首了。事发这些时日,他却没什么动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