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他双手抱起,向天一拱。
  是皇帝的意思。
  李寒沉默了。
  皇帝在包庇杀害李四郎的凶手。这凶手很可能就是想杀自己的这个人。如今有人想杀自己,一定是要阻挠并州案。
  并州案的内情,皇帝很可能早就知道。
  此念头一出,李寒如雷击顶。
  陛下、天子、他是君父啊!
  十万百姓冤魂泣血,在天子心里,竟抵不过一个外戚、一个舅兄吗?
  杜筠见他突然浑身颤栗,大惊问道:“渡白,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李寒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至少不止于此。皇帝若如此重视卞秀京,就不会轻易答应重审此案。答应重审此案,说明在皇帝心中卞秀京是有成为弃子的可能。枉杀十万子民,这样的罪过皇帝也不敢担。
  他包庇卞秀京,绝对是因为别的事。
  其他更切中天子利益、甚至能动摇天子地位的事。
  并州案背后有隐情。
  李寒勉强镇定下来,收拾思绪,重回到这把飞刀上。
  天子既然要草率结了李四郎的案子,那李四郎会不会也与并州有关?
  李寒目光一闪,当即起身,果断道:“傲节,我们去调刘正英和李四郎的官凭文表。”
  杜筠没反应过来,“现在?”
  “现在。”李寒已把两匹马牵过来,“事不宜迟。”
  ***
  调取文书还算顺利,李寒等不及到家,当街就借灯笼光翻看起来。杜筠替他把住缰绳,还是忍不住说一句:“仔细眼睛。”
  李寒随口答应,快速翻看几页书卷,长出一口气:“找到了。”
  “李四郎籍贯并州。元和七年,他也曾在并州供职。”
  “供职?”
  李寒看向杜筠,“他在这一年加了卞家军。”
  这就是为什么屠城中他活了下来。
  杜筠更想不明白,“卞家军……想杀你的肯定是阻挠查案,那很可能就是卞秀京的人。这李四郎又是卞家军出身,卞秀京为什么想杀自己人?杀人灭口吗?”
  李寒也没想通,问:“李四郎当日在小秦淮做什么,你还记得吗?只是去喝花酒?”
  杜筠的博闻强识在这里发挥了巨大作用,还真想起来,“我听大哥隐约提过,他正襟危坐的,也没有叫娘子作陪。”
  “不像寻欢。”李寒沉吟,“那很可能是等人。”
  秦楼楚馆一向是私下见面的最佳场所。不招眼,能掩饰。
  李四郎若真在等人,那一定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和此人联系。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被杀死在小秦淮里。
  如果他要见人,那对方是谁?
  李寒将书页一卷收在袖中,将杜筠手中的缰绳接过,说:“回家。”
  “想明白了?”
  “有点猜测。”李寒抽动马鞭,杜筠紧紧跟上,两人并肩策马回宅。
  夜风轻响里,李寒沉声道:“我明天去趟小秦淮。”
  第195章 五十二 素绡
  天微微亮,秦灼刚浣手净面,正拿手巾擦脸,便听门外有侍人叫道:“甘郎,外头有人求见,说是你要的清酿。”
  秦灼将手巾搁在架上,扬声说:“是我要的,请人进来吧。”
  门轻响一声,进来的不是陈子元,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这是阿双第一次登门来找秦灼。她在宫中待过一阵,公主府难保没人认得她,她冒险前来,恐怕出了事。
  秦灼仍按捺住神色,关门让人进来,确保外头无人,才低声问道:“怎么是你来,子元呢?”
  “小秦淮回来了人,陈郎天不亮就去打探,到现在都没回来。妾怕出了什么意外……”
  ***
  小秦淮重新经营,歌舞丝竹隐隐透出窗外。
  阁子里密密拉着帷幕,红珠坐在案边,双手嚓一声拔出一把刀。
  长三尺,貔貅纽,虎头纹,刀鞘鲨皮,纹样是半只白虎。
  红珠认识这把刀。
  这是秦文公曾经的佩刀,本有一对,这正是其中之一。
  她骤然转头后瞧。
  陈子元正被堵着嘴五花大绑捆在柱上,竭力挣扎着,口中含糊不清地嘶喊什么。
  红珠冷声道:“搜身。”
  两个彩衣女子当即上前,把陈子元里奇外外搜了个遍,从他怀里翻出一只香囊,奉到红珠面前。
  香囊本是配饰,怎么也该挂在腰间,这人竟藏在怀中,想必珍藏许久。
  红珠打开一瞧,里头别无二物,只有薄薄一张纸笺。
  庚帖一封。
  字迹稚嫩,生辰是中元……
  她一瞧名字,心中大震。
  这是秦温吉的庚帖。
  红珠快步走到陈子元面前,将陈子元口中布团拽出来,急声问道:“你真的是陈子元?少公的近侍陈子元?”
  陈子元大声呛咳:“我早就说是,你非不信……”
  “甘棠是不是殿下?殿下的腿不是断了吗?”红珠面色焦急,“殿下怎么在影子身边?!”
  陈子元正一头雾水,“什么影子,哪来的影子?”
  红珠与他分说不清,忙叫人给他松绑,阁外便匆匆传来脚步声。翠翘打帘进来,气喘吁吁道:“姐姐,公主府甘棠来登门要人了!”
  一霎间,红珠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她慌忙转身,一时却不知如何安放手脚,再开口声音已哑:“请甘郎去我的阁子,我马上去面见。不可冒犯,一定要礼待!”
  ***
  红珠阁中仍残有焚香气味,也浮动着淡淡脂粉气。秦灼闻不太惯,但这些香料应是上乘,倒不刺鼻。
  秦灼负手立着,听得身后门响,侧过半个身子。因为之前起过冲突,脸上也没带几分笑意,只深深看向来人,低声说:“我兄弟行事鲁莽,有所冲撞,我在此赔罪。红珠娘子,你将人带来,你想问的,我会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红珠不说话,静静凝视他。
  陈子元从她身后冲入门中,在秦灼面前跪倒,口中叫道:“殿下!”
  秦灼身体一僵,徐徐转头看向红珠。
  红珠调整呼吸,缓步走入门内,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她隔一段距离从秦灼面前站定,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遍,再抬首,目中满含热泪。
  秦灼心跳得很快,“你……”
  红珠霍地双膝跪地。
  她头上珠钗颤抖,一开口,泪珠已断线般纷纷落下。她颤声叫道:“殿下……你、你还记得我吗?”
  秦灼认真辨认她面容,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似乎照过面,但如何都不会是如今浓妆艳抹的脸孔。
  “我姓褚,我叫褚素绡。我是你阿娘的义女、你姑姑的随媵,殿下,我的阿弟褚玉照是你的伴读。你小时候束如意带,总要我给你打络子,当年还和玉照因为带子打过一架,夫人罚你乞巧节穿七彩线,你和夫人置气,晚饭都不肯吃……你、你那时才那么一点大……殿下、我的殿下,夫人若知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你阿耶、你姑姑若知道……”
  她越说越语无伦次,又怕失态至此吓着秦灼,神色有些尴尬,抬袖掩了掩面笑了笑。接着,一双手扶上她的臂弯。
  秦灼将她搀起来,轻声说:“姐姐,请起吧。”
  红珠泪落涟涟。
  秦灼扶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替她倒了杯茶,道:“我记得的。阿娘当时怀着温吉,姐姐就进宫来照顾了。后来我阿娘没了,姐姐就被指去照顾我姑姑,当时约莫只有温吉现在这么大,十五六岁?”
  他笑了笑:“还记得小时候生病,阿娘不叫我吃糖,我总要央姐姐找饴糖,叫你做了不少难。十多年过去了。”
  “姐姐,你守了灯山十数年,是我要多谢你。”
  红珠一时说不出话,秦灼给自己倒了盏茶,放下壶时一响,他也再次问道:“姐姐是我姑姑的媵女,姑姑做了淑妃,你本该在梁宫里。怎么如今到了小秦淮这里?”
  他吞咽一下,“我姑姑、我阿耶……究竟是怎么死的?”
  红珠拿帕子拭干眼泪,道:“淑妃殁时,妾不在宫中,是故也不是十分清楚。但妾有所猜测。”
  “殿下记不记得元和十四年年底,宫中虎符失窃一事。”
  何止记得,他还拿着空匣子,差点引来杀身之祸。秦灼缓缓点头,道:“皇帝下命时我也在场,总感觉有什么不太对劲。天子的反应……”
  太激烈了。
  “因为病竈在此。”红珠道,“元和六年,宫中曾有一次虎符失窃。窃虎符者,正是淑妃。”
  秦灼心头一震,也有所瞭然,听红珠继续道:“元和六年齐兵压境,攻过西线,不久便要压兵并州。此时南秦改革推进,皇帝视如眼中钉,却想攘外必先安内,要发虎符给边将,不去抗齐反要攻秦。秦淑妃探知此事,便将虎符盗了出来。”
  秦灼回想,当年大梁其实没有对南秦兴兵,说明这场灾祸已然消弭于无形。他仍有所疑惑,“姑姑哪怕盗走虎符,皇帝再换信物送给边将,虽周折时日,但依旧可以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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