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杜筠骇得头皮发麻。
  李寒也是手脚冰凉,勉强稳住气息道:“屠城一事,让我想起一句话。”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杜筠深吸一口气,问:“你觉得杀良冒功只是障眼,卞秀京其实是要杀什么人?杀男不杀女,是不是在找一个男人?”
  李寒摇摇头,缓缓吐气:“我不知道,但并州案定有内情。屠城来抵战功——如此荒谬愚蠢,绝不是卞秀京一代老将会做的事。这位不知名者送这两本簿子过来,或许就是点拨。他可能知道真相,想借我之手公之于众。”
  “送簿子这人若知情,为何不出来作证?”
  “不欲暴露身份吧。”李寒将手中册子一合,“管他呢。”
  杜筠却犹疑起来,“若是以此作伐害你……”
  “你也说‘若是’,只是一种可能。”李寒道,“不管如何,先查再说。何况这还做不成铁证,这是线索。”
  李寒当即站起身,将册子抱在怀里,道:“傲节兄,你我兵分两路。我去大将军府索要刘正英……”
  “我去。”杜筠截然打断,“你无权无势,卞秀京敢杀韩天理,未必不敢杀你。他对我虽不客气,但我祖父在朝尚有威望,他不敢伤我性命。”
  “你去京兆府问花行案,我去找卞氏要人。”
  ***
  京兆尹是绝对想不到李寒登门的,但圣旨下达,各司需配合李寒查案。他虽不伦不类、没有供职,但身边有个能直达天听的小杜相公,也不能轻易得罪。
  有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京兆尹便堆笑迎上去,拱手道:“数月未见,李郎依旧风采卓然。”
  李寒却单刀直入,道:“请府尹调出元和十五年开春的花行案卷宗,以便查阅。再请衙役联系涉案妇女,我要借贵地问话。”
  京兆尹只觉他颐指气使,呵呵笑道:“李相公好大的官威啊!”
  李寒此生无缘科举,此言便是讽刺。李寒却眉毛都不抬,径直往堂上走去,道:“奉旨查案,请府尹配合。”
  他从椅中坐下,京兆尹眯眼看他,二人对峙良久。
  终于,京兆尹咬牙,带着点不甘不愿的笑意吩咐:“没听见吩咐吗?还不去抬卷宗、找人来!”
  ***
  册上圈点的并州籍女子能带来的都带来了,李寒便清了场子,一个一个来问。
  从日头高升到太阳西斜,依旧没有清点完毕。众女所述多是当年旧事,越讲李寒越觉触目惊心。他记录不断,低头叫下一个名字:“徐丽娘。”
  徐丽娘款步入内,在堂下徐徐拜倒。
  李寒照例问了几句,翻了翻案宗,又问:“你每月要去铺子买桂花油,一月几两?”
  “八两。”
  “八两,就是半斤。”李寒问,“你一个人用?”
  “是。”
  “一个月用半斤头油。”李寒看向她,“徐娘子,我劝你实话实说。你若执意不说,我只能动刑了。”
  徐丽娘俯身在地,低声道:“妾说。”
  “妾是去铺子里传递消息。”
  李寒不料她如此爽快,皱眉问道:“向谁传递?”
  “妾是淮南侯的线人,以每月为期,不论大小消息,都要通报。”
  “淮南侯?”李寒问,“三月里身死行宫的那位淮南侯?”
  “正是。”
  “淮南侯的线人只有你吗?他的暗线只有太平花行一家?”
  “不,淮南侯正是靠买卖消息起家,消息四通八达,暗桩无数。太平花行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妾不敢随意探问,故了解不多。”
  李寒问:“既然暗桩无数,那淮南侯就不可能直接联系你们。你的直接上线是谁?”
  徐丽娘道:“刘正英将军。”
  李寒皱眉,“国舅卞秀京的副将刘正英?他是淮南侯的线人?”
  徐丽娘缓缓点头。
  但刘正英接触不到,没有办法直接审问。这条线索虽有用,中间却隔了一座大山。
  李寒正想着,突然一个激灵。
  不对。
  审问得太顺利了。
  李寒敏锐感觉到,有人引导。
  他当即问道:“是谁叫你告诉我这些的?”
  “妾、妾实在不知。”徐丽娘低声嗫嚅,“他每次来,脸都不一样。”
  戴着面具。
  李寒低头记了一笔,又问:“男人女人?”
  “男人。又高又瘦,他说话刻意拿了腔调,妾听不出年纪。”徐丽娘道,“瞧着是个练武的,身手很好,半夜来一点动静没有。”
  李寒再问:“习武——那他随身可携带兵器?”
  “有把刀。”徐丽娘回想,“很长,刀把头有个圈。”
  环首刀。
  李寒暗忖,太普通了,习刀之人不少都用,不算什么特点。便又问道:“他见过你几次?”
  “两次。一次是去年,我们被京兆府收押放回后不久,妾之后问了别的姐妹,都被他一一问过。第二次,就是昨夜。”
  昨夜。但花行的两本簿子是今天才扔来的。
  他料定自己今日要查问花行案。
  那扔册子的就是这个人。
  李寒太阳xue突突一跳,他搓了搓笔管,说:“他觉得我会轻信?”
  徐丽娘答道:“他说,料到郎君会这样问,只叫我转告郎君:郎君明辨是非,追查下去便知真伪。”
  李寒皱眉问:“此人面带伪装,却如此大费周章劳你们转达,何不直接戴假面见我,说完来龙去脉更好?”
  “那人说,郎君多智。他管不住妾的嘴,妾说几句只怕郎君心下就有较量,若见面只会被看破身份。找个传信的正正好。”
  管不住她的嘴。
  李寒听出不对,问:“他没拿性命要挟你?”
  “没有。”徐丽娘道,“他说不怕妾怎么讲,因为只凭妾也看不出他什么。”
  这倒不像一般逼供串供的路数。李寒奇道:“他就不怕你不按他的意思来讲?”
  徐丽娘摇头道:“他只要妾按实说话。他也讲了,淮南侯已死,妾无需后怕什么。至于并州,那是妾的家乡,枉死的也有妾的亲人。妾若想为全家讨一个公道,最好一五一十告诉郎君。”
  揣摩人心至此,好深的城府。
  “那就请娘子做一出戏。”李寒道,“我会张罗出去缉拿此人。还请娘子藏我于闺阁中,引他与我相见。”
  徐丽娘怯怯看他一眼,道:“那人也说了,料到郎君心有不甘,必会设计相见。他说不会再来,郎君与其追究一些莫须有的身份,还不如早些判明案情本身。这些事郎君信也好不信也罢,只要妾一五一十说了,郎君知道会怎么做。若郎君还不放心,他要妾告诉郎君,他同妾一样。”
  “一样?”
  “一样。”徐丽娘俯身叩首,“并州人。”
  李寒从椅中坐定,心下开始较量。
  把花行提示给他,现在又把淮南侯推出来。据说淮南侯也死于飞刀……
  飞刀……
  李寒拈动袖中飞刀刀身。
  背后那个人、那只手在诱导他的判断方向。
  是试图将他带离案情本身吗?还是真的帮他查找真相呢?
  要赌一把吗?
  他手心出了一层汗,一个不留神,被刀刃割破了手。
  下一刻,李寒没有停留,将案上记录一卷,快步走出公堂。
  ***
  李寒赶回宅中,杜筠已经明灯等候。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看来吃了闭门羹。
  见李寒走来,杜筠叹口气道:“卞秀京口称刘正英未跟随回京,将我堵了回来。我再要说,便叫我请旨抄他的将军府。”
  李寒后退两步,对他长长一揖。杜筠忙上前扶他,道:“这些虚礼。”
  “傲节兄代我受了委屈。”李寒与他相扶手臂往屋里走去,杜筠便问:“你那边怎么样,花行可查出什么?”
  “这些并州女不少都是淮南侯的线人,招供说是淮南侯转手柄她们发卖的。”
  “刚没了的那位淮南侯?他也有涉并州案?”
  李寒点头道:“听闻他也死于飞刀。”
  他从袖中取出那柄刀子,杜筠接在手里,突然浑身一震,道:“我想起另一桩事。”
  “岑郎如今监造七宝楼,他的前任是一位李四郎,前年年底不明不白死在小秦淮。金吾卫在场查办的,我大哥曾讲给我听。”
  杜筠语气郑重:“取他性命的,也是一把飞刀。”
  李寒神色遽变,连忙问:“能取证吗?”
  “凶器应当都由官府收存,淮南侯的那把刀子应该也可以,但李四郎的恐怕不能。”
  “不能?”
  “这就是最蹊跷的,我大哥讲,李四郎身死的卷宗里清楚记载,他是病酒而亡。在场根本没有凶器。”
  李寒不说话,指节抵上嘴边,他嘴唇干裂,渐渐撕起嘴皮来。杜筠看他一眼,道:“这案子本在金吾卫手里,不久便转交京兆府草草结案。监造之死不是小事,如此收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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