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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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回公主府覆命时,长乐正坐在榻边看曲谱,祝蓬莱坐在她对面杌子上,抱着她那把琵琶校音。
“去了这么久。”长乐瞧着谱子没看他。
一旁炉子上炖着神仙养颜膏,火候正到了,秦灼便执一只小玉盏,将白滑膏体舀出来凉着,边笑道:“追了一路。”
“什么人?”
“臣技不如人,没追着人。”
长乐将谱卷放下,目光刮鳞般将他徐徐剔了一遍,忽然展颜一笑,对他一抬手,款声说:“你过来。”
秦灼依言上前,长乐执他的手翻覆看着,赞叹道:“保养得这样好,不挨个摸茧子,还真看不出是个舞刀弄剑的。”
她笑吟吟问:“剑呢?”
秦灼后心凉了一片,强作镇定,从右靴边拔出匕首,双手呈送给她。好在此物虽贵重,却并非独一无二,不会直接暴露身份。秦灼垂首等候,听长乐赞道:“是好家夥。”
“只是瞧甘郎品貌,绝不会想到还有功夫在身上。”
“娘娘谬赞了。微末伎俩,不敢在娘娘驾前献丑。”秦灼回答得愈发恭敬。
长乐似乎也不懒得和他互相敷衍,道:“得了,你也辛苦,回去歇着吧。”
秦灼躬身退下,掌心捏了一层冷汗。
帘中珠帘轻轻摇动,长乐将谱子又翻一页,问:“记下了么?”
祝蓬莱看她,“大差不差。”
“记下了,一会就画下来。”
长乐将白玉盏端起来,里头养颜膏已经冷好,她指甲长,便取玉杵蘸了些,在脸上轻轻滚动,闭目道:“叫驸马着人打探,好好看看这把剑,源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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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闻讯赶到时,青府依旧一片祥和。
书房中,李寒在临青不悔的帖子,正欲抬腕落笔,听见脚步声对他笑道:“傲节君来得巧,我新煮了酒,尝尝?”
杜筠瞧他神色便心中明了:街头遇刺一事,他没有告知青不悔。
不管杜筠答不答应,李寒自己撂下笔,拿了两只酒盏去斟酒。
杜筠目光追着他去,看他挽好袖口,露出一双腕骨突兀,手背俱是冻疮裂口,想必是发配途中留下的。杜筠涩声道:“你同陛下认罪的事,京里已经传遍了。”
李寒意料之中,倒酒的手依旧很稳,“那说明我很快就能走马上任了。不过如今情形,马是走不了了。”
“李渡白。”杜筠声音有些焦急,“你知道如今在京士子都怎么骂你吗?”
“前倨后恭,阿谀奉承,尽扫天下读书人之颜面,助长九州士大夫之奴气。”李寒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不择手段,以邀直名。”
他递了杯酒给杜筠,杜筠接过,一时说不出话。
半晌,杜筠才道:“何苦折节至此。”
“李寒的气节,从来不在这双膝盖窝里。”李寒自己倒很无所谓,对他一举酒杯,“世人怎么说,全去他令堂的。”
尊严并非不重,但青天在上,人命关天。
如果践踏尊严就能求公道,那太值过了。
杜筠沉默良久,还是问:“并州一案,你果真要查?”
“要查。”
“要查到什么地步?”
“彻查到底。”
杜筠轻声说:“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何故自寻死路。”
李寒定定看他,说:“不,我要活。我死了,这件事就没人去做。”
如果黑夜要被照彻,我就是那火。
他长出一口气,捧酒笑道:“江不言清,河不言浊。安顾毁誉,我自做我。”
“好。”杜筠下定决心般,亦对他举盏,“我陪你。”
酒盏相撞里,君子成诺,重如千金。
二人相对一饮而尽,李寒放下酒盏,从袖中摸出一枚飞刀。
杜筠皱眉问:“这是凶器?”
李寒颔首道:“既然韩天理已死、线索已断,那我们就得换个想法,跳出并州案。”
“你想从这凶器下手。”
“不止。”李寒目光锐利,缓声道,“既然国舅出手干涉,如何也脱不干净。”
“暂放并州案,先查卞秀京。”
第194章 五十一暗手
李寒主审并州案的消息传出,哪怕京中近来对他颇具微词,但朝野并没有很大的异议。不久,青不悔便将自己的一座别宅拨给他住,供他治学和查案。
这是避嫌。
青不悔虽未插手案情,但主审陪审都是他的门下弟子,这是皇帝对他的器重,也是试探。
用如此惊天巨案投石问路,来看右相对夺嫡和党争的态度。
帝王之心。
李寒做主审的第一日,没有审理并州案卷宗,先把卞秀京从军以来全部邸报调来,又请旨查阅所有上奏摺子。事无钜细,一一查询。
这一手来的出乎意料。
针对卞秀京开展的梳理工作花费了整整十日。十日之内,李寒闭门不出,连带着杜筠一块在他这一亩三分地焚膏继晷。自从李寒遇刺,杜筠便搬来镇宅,他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多少是个新科状元,又是杜公孙子,身份贵重,没人再敢轻举妄动。
二人席地而坐,按年整理的卷子铺开足有丈余。李寒从年份由近及远倒着察看,说:“今年正月,京兆府遍街搜捕钦犯,卞秀京的副将刘正英也在。”
杜筠不料他连此等细枝末节都考察到,点了点头,“是,刘正英还同公主府的人起了龃龉——就是如今炙手可热的甘棠。他拼着得罪公主府也要搜人,的确可疑。”
李寒皱眉问道:“钦犯何人,下落如何?京兆府之事,卞氏因何插手?如今有交待吗?”
杜筠想了想,道:“没听说。”
大有蹊跷。
李寒问:“这个刘正英是什么来历,能查吗?”
杜筠道:“兵部应当有记录,我去问。”刚站起身,又犹疑起来,“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李寒笑道:“生死有命,你还能守我一辈子?”
杜筠也只笑着摇摇头,上马出门去了。当街遇刺不久,他多少不够放心,在兵部借调了册子后便赶紧回来。刚进院门,便听见屋中响起啪嗒一声。
像什么击破窗纸、撞在地上的声音。
“渡白!”
杜筠心中一紧,急忙跑进门去,却见李寒仍坐在地上,在一旁拾起两本册子。
一本是账本,一本却是卷宗,里头密密麻麻的姓名、住址、籍贯,瞧名字都是女人。
杜筠抬头一瞧,见窗上破开个大洞,问道:“是有人投进来的?”
李寒点点头,摊开记名册子给他瞧。
有不少勾圈的女子姓名,再看籍贯都是并州。
杜筠眉头渐锁,见一旁账簿摊开,也拿起来察看。里头都是鲜花花种的交易数目,他把册子一合,封皮赫然写着四个字:太平花行。
他眉头一跳,李寒敏锐察觉不对,问道:“怎么?”
“太平花行一事我听大哥讲起过。”杜筠看向他,“此地名为花行,实则暗娼。这簿子不是花草买卖,而是人口买卖。”
“另一本很可能就是被交易的妇女。”李寒沉思片刻,“看看年限。”
杜筠取册子从头到尾看一遍,声音有些发抖:“并州户籍……大部分被卖入长安,都是元和七到八年,并州屠城后不久。”
韩天理供词中,卞秀京为充战利,变卖并州妇女为妓。
此言非虚。
杜筠长叹一声:“这算是铁证如山了。”
“还不够。”李寒想了想,“我其实想不明白一件事。”
“卞秀京为什么一定要屠城。”
杜筠听出他言外之意,问:“你是觉得,不只是杀良冒功?”
“按韩天理所说,卞秀京杀良冒功的原因是战败之后战利无法上缴,怕今上追查他谎报军情一事。谎报军情确是大罪,但还不值得如此铤而走险。屠城一事但凡走露半点风声,何止株连九族,卞家历代都要遗臭万年。孰轻孰重,他能掂量不出?且卞秀京尚有家私,这些钱账虽不是小数目,但勒几年裤腰带就能省出来。就算战俘人头无处去寻,他完全可以称将敌军坑杀,或者天气所致已然腐烂,再打点一番,以卞氏在军中威望,未必走不通。他为什么一意孤行,要屠杀一州百姓?”
李寒继续道:“还有,我对照了当年军报和韩天理的供词,发现有一处疏漏。韩天理说卞秀京上报斩首齐军十万,很可能是他通过全州人死进行的推测。但其实并非如此。”
“卞秀京上报的是十万齐军进犯,具体斩首多少,并没有详细数字。十万敌军,卞家军再勇猛根本不可能悉数杀死,所以卞秀京压根不需要十万颗人头。”
“并非卞秀京要十万人头做军功,才杀害并州十万百姓。或许恰恰相反。”李寒指节缓缓握紧。
“卞秀京要杀光全并州的人,而并州男丁十万。所以,死者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