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二人亲亲热热手挽手往后园走,翠翘打开帘子,低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有人追查他,临时换了地方。最后避出关外,消停了半年才敢回来。”红珠问,“你着人找我几次,是有什么要紧事?”
  翠翘说:“有一个外头来的人,知道咱们的暗语,却把花行扯给了官府。到底是奸细还是自己人,妾也说不定。他藏得太好,也没有确切消息。”
  红珠问:“叫什么?”
  翠翘说:“公主府舍人甘棠。”
  红珠点点头,“倒有所耳闻。”她瞧了瞧翠翘,又道:“有什么,说就是。”
  “他的身世没查出来,但瞧他对咱们的了解程度和这一年的行事作风……”翠翘压低声音,“可能是少公。”
  红珠脚步一滞,顿然转过头。
  “花行事发之后,他也遣人找过妾。只是朝廷对秦人的搜捕再度缩进,她又是公主府的人,妾怕有什么圈套,一直不敢回应,只等着姐姐回来。”翠翘问,“姐姐可要约见?”
  红珠在廊下立住,院中花影投来,斑驳地披了一身。她静静思索片刻,方缓慢道:“等劝春宴后。”走了几步,又说:“一切都预备好了。”
  ***
  红珠登楼时,正听屋中琴声一动。
  她将门推开,见那人已将帷帽摘下,将清瘦面孔展露出来。他因过分销铄不能断言年龄,说不好是二十余还是三十余,穿一身儒生常着的月白衫子,膝盖上横一把琴,手指轻轻拨了一下。
  他立起来,对红珠微微躬身,说:“我既已入京,不能再连累娘子,就此告辞。”
  红珠问:“韩郎来的路上,可瞧见通缉画像?”
  “并州韩天理,悬赏百金。”红珠看向他,“我已送你到这里,韩郎如此离去,叫人看见才是连累。”
  韩天理沉默良久,道:“我蒙娘子大恩,实在亏欠良多。”
  红珠走上前,隔着一段距离,对他莞尔一笑:“已然亏欠,多言无益。便请韩郎夺魁,哪怕亏欠,也不要辜负罢。”
  韩天理低头看向臂间,抱紧怀中琴。
  ***
  劝春乐宴于三月三日开场,举行十日,三月十三日,天子驾临行宫,魁首依礼拜见。
  长乐车驾驶入行宫时,朱门叠开,门后春景烂漫。
  行宫西植梨,东植桂,三月好花事,便得梨花满头,似雪如云。教坊迁在行宫,一应人等俱在殿外等候,见马车驶来,呼啦啦跪了一地,口呼“娘娘千岁”。
  “娘娘”这个叫法其实僭越。“公主娘娘”是词曲演义中的戏称,因长乐长于行宫教坊,这么叫便有亲近之意,但也只是府中人称呼。因为“娘娘”二字在本分上独属于皇后。
  教坊诸人称其为“娘娘”,是长乐腹心的意思。
  果然,长乐亲自下车,将为首一个戴方山冠的乐人搀起,轻声道:“我早说过,郭公是我的半师,见我无需如此。”
  能得长乐如此礼待,又是郭姓,想必只有春阶都知郭雍容。
  郭雍容说:“自娘娘上次回来教习琵琶,已有一年未见。这一年风波不断,娘娘身处其中,着实辛苦。”
  这话极其贴心,长乐亦有所动容,与他挽臂入殿,说:“有劳您老牵挂。”
  秦灼跟随在后,穿了雕梁画栋,最终从水月堂间落座。
  郭雍容问:“今年是否依例在对面镜花台献艺?”
  长乐道:“就在堂前吧,听得真切。”
  此番斗乐若比作考试,那长乐就是主考。主考既至,维护考场秩序的必不可少。虞山铭是金吾卫大将军,白日常在校府,未能亲至,便将府中金吾卫悉数拨来做护卫。
  秦灼就是在登堂侍坐的时候看见了阮道生。
  堂前,阮道生带刀而立,向长乐躬身抱拳。
  他其实站不到这么靠前的位置,但梅道然被钦点去七宝楼督工,便荐了他暂顶上来。他目光滑过秦灼脸庞,不知是不是幻觉,秦灼总觉得他那一眼格外深。
  或许他从来都是这么看人。
  自那夜之后,秦灼便有意无意避开阮道生。他反覆琢磨过自己的念头,能动欲说明没有断了男女。但一设想对方是个男人,似乎已远离他的那片雷声便随阴云重新罩在他身上,云里埋着黏腻的呼吸和笑声,无数花白的手从里头伸出来,争先恐后地将他再次拉进泥潭。
  那天不该有的心思,是因为来的恰巧是他,换做旁人就是旁人。阮道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斯情斯景,不够清醒。
  阮道生的确很好,可惜是个男人,还身份不明。
  秦灼这么想着,目光与阮道生擦过,像两枚极薄极利的刀刃交相错过一样。一缕火光碰撞而生,在青天白日下微若秋毫,它的生息,只有持刀的那两只手知道。
  第一位斗乐者登场,二人收回视线,还刀于鞘。
  斗乐规矩,一曲奏罢,在场与试者均可递牌子挑战。一日下来,丝竹杂陈,万籁齐鸣,乐声直彻云霄。
  祝蓬莱对听曲子没什么兴趣,行宫的梨冻似乎更得他的欢心。他正抽一只小银刀将冻子分作四块,也不取勺,直接以刀挑起送入口中,以口来舐,却全不担心割舌之患。他看向秦灼,笑道:“我还以为贤弟有所藏技,也要在今日献艺呢。”
  秦灼手指转了转酒杯,亦笑道:“我打小不通乐理,是个音痴。”
  “是么。”祝蓬莱点点头,继续吃冻。
  秦灼含笑望向前方,一日下来似乎全无疲敝。
  其实不是。
  君子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君子之乐,在中原为琴,在南秦为箫。
  秦灼的老师裴公海精通秦箫,乐理便与书礼同授。秦灼对乐虽没有多高的天分,但日积月累地学来,到底中规中矩。何况他的阿娘甘夫人善箫,文公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定然想再听亡妻遗音,秦灼便着意勤练起来。当年得知秦灼要学箫,文公还亲自磨了竹子,为他做了一把白虎箫。
  场上突然响起一道箫声。
  接着,长乐轻启朱唇,她明明坐在秦灼身前,声音却似远在天边。
  “淮南侯远道而来,肯赏光斗乐,本宫不胜荣幸。”
  淮南侯。
  秦灼像被兜手打一个耳光,耳边嗡隆嗡隆,脸上血色霎时褪去。他木然挪动视线,终于在堂前看见那个戴珠冠、披华服的男人。
  那人向长乐方向抬首,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手指轻轻按压箫孔。那箫上白虎图纹栩栩如生。
  他望着秦灼,突然,露出一个秦灼刻意忘记、但已深入骨髓的笑容。
  暴雨、雷鸣、纷乱锦绣。
  身躯交叠,箫管从他身后拔出来丢在地上。箫身油亮,一只指节颤抖的手要去抓它,反被骨碌碌推远了。
  ……那个雨夜回来了。
  秦灼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恐惧,原来不是。他坐在万里晴空下,只是见到这个人,依旧如五雷轰顶。
  而罪魁祸首仍痴痴笑着。
  秦灼面无表情,愣着眼睛死死盯向淮南侯。突然抓起酒杯,迫不及待般,将那盏酒一口吞下去。
  第183章 四十 旧耻
  秦灼不是在吃酒,他在灌。但他连灌酒的举动都被刻意修饰过的,行为得体,没有分毫醉酒的失态,借酒来麻痹头脑的意图被全然隐蔽起来,似乎是醉心乐声,一时忘情,陶陶然、悠悠然了。
  不一会,秦灼便告以不胜酒力,请求离席。长乐看他的确有些醉态,也直接应允。
  如今夜已深浓,今日斗乐却仍未结束,是以宫道上只有秦灼一人。他多少有些头昏,正缘墙慢慢走,忽听有人在身后叫道:“少卿。”
  这个称呼。
  秦灼吃酒吃得急,多少发了一身热汗,他今日穿一身白衣大袖,冷风便从襟袖间钻了一身,一冷一热间,整个人浑身起了层栗。
  他在原地定了一瞬,再想拔腿离开,脚步声已经逼到身后。秦灼脸隐在宫墙影子里,再转身,已经淡淡笑着,打招呼说:“侯爷好。”
  淮南侯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边,也含着笑,说:“活着呢。”
  “托侯爷的福。”
  “气色养得不错,还是在公主府滋润啊。”淮南侯抬手摸他的脸,目光暗昧,像已经将他扒光一样,“腿也好了——从前坐轮椅,还没站着弄过,什么时候试试?”
  他那只手抚上脸颊,气息也逼近。秦灼强捺住没有动弹,笑容纹丝不动,说:“只怕不得空。”
  “我可是专门为你进一趟京,一次都不肯陪,不是礼数吧。”淮南侯把字从牙关咬了咬,“少卿。”
  秦灼说:“我哪里有这个面子,劳驾您奔波一场。是有人通报吧,侯爷。”
  他轻声说:“刘正英。”
  “你还是这么聪明,又漂亮。”淮南侯抬手抚摸他的嘴唇,“刘正英一直没有把你揭发出去,你就不好奇?”
  秦灼仍温柔笑道:“多谢侯爷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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