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想想怎么谢我吧。”淮南幽幽道。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像蠕虫,就爬在秦灼唇上,秦灼却不能弹开它,只是假笑,问道:“侯爷想要什么谢礼?”
“行宫多的是锦床绣被,三月初六,咱俩小叙一番。不然……”
淮南侯略作停顿,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记得你妹妹还在宫里。”
秦灼深吸口气,恨得几欲呕血。
还是拿温吉要挟他。
可怕的是,秦温吉的确是他最致命的软肋。秦灼再憎恨,也是被一捏一个准。
秦灼垂下眼睛,不让情绪外泄。淮南侯低头打量他,志得意满之感油然而生。
一地少公又如何,昔日天骄又如何?但凡拿住七寸,还不是像个妓女一样从他底下摇尾乞怜?
他突然扳起秦灼下巴,强行把他嘴唇撬开,将舌头塞进去。
酒肉酸气蹿入口中,像钻进条滑腻腥臭的泥鳅。秦灼浑身一颤,身体僵硬,却没有抗拒。
淮南侯搅弄了个够,但还是和从前一样,没得到丝毫回应。秦灼素日里顾盼风流,真做起事却一直像个死人,从前奇技淫巧轮番上阵,折腾到快死也只漏出几声。
这几声也够了。
敢从他手里跑出去,这次绝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想到能再作弄他,淮南侯出了口恶气,终于离开秦灼的嘴唇,贴着他侧脸,在耳畔用气声说:“三月初五,少卿,我扫榻以迎。”
他牙齿咬在秦灼耳垂上,秦灼依旧侧着脸,没有任何表示。直到人走远了,秦灼才剧烈呼吸着,一拳砸在墙上。手臂青筋鼓动,指节鲜血涔涔。缓了许久,他拿流血的手指用力搓了把嘴,扶着墙直起身体。
他抵墙的手臂打了个晃,紧接着,有一只手从身后搀了一把。
秦灼再遏不住,猛地要甩开手,转头间却愣在原地。
是阮道生。
阮道生稳稳扶住他,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看见他的这一瞬,秦灼突然红了眼圈,甚至有些神志不清,怔怔地,脱口想说一句,“你来了”。
但他到底还残存着神智,只哑声道一句:“多谢。”
阮道生点点头,松开了手。
胸中一股浊气难吐,秦灼只觉天旋地转,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又有些踉跄。阮道生便再次扶了上来,这一扶便再没有放。
月下清路尘,脉脉如水银。秦灼闷头走路,却又心乱如麻。他不知阮道生瞧没瞧见、瞧见多少,一时恨得切齿,一时又羞辱难忍,总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终于,他嘴唇掀开条缝,艰涩说:“你别问我。”
阮道生说:“我不问。”
世界再度安静了。
秦灼低头看向自己臂弯,阮道生仍在搀扶他。他自己其实走得动,却由这只手陪了这样久。
这只手,这个人,这口气。
……如旱中雨,雪中炭,火中薪。
“阮郎。”秦灼抓紧他的手,竭尽全力地抓住,低低叫道,“阮郎。”
阮道生顿了顿,毅然反握。
半边朱墙下,一树梨花底,二人双手相抵,宛如十指交扣。秦灼握了一会,缓缓吐出口气,又道一声:“多谢你。”
他松开阮道生的手,将脊背挺直,振衣拂面,自己往宫门走去。未竟的话意,阮道生不会追问,他到底也没有说下去。
直到秦灼身影消失在宫门内,阮道生才收回目光。
淮南侯、刘正英、卞秀京。红镡、并州。
花行。
并州出现的队伍佩红镡雁翎刀、这支军队是卞家军、刘正英是卞秀京的亲卫。听甘棠二人谈话来看,刘正英也是淮南侯的细作。
阮道生被全城搜捕、躲入秦灼马车当日,卞秀京命京兆府接管花行案,派去接头的就是刘正英。
而且花行被剿,京兆府立案处置后被关押的妓女便被释放。阮道生这一年没干别的,暗地把所有人查了个遍,得知花行其他主顾里就有淮南侯。淮南侯手下的人,有不少是并州籍贯。
淮南很有可能跟并州、跟当年的事有关。
阮道生握紧刀柄。
还需要确认最后一次。
***
天已漆黑,客也散得差不多,陈子元收拾完碗碟正准备打烊,突然有人敲响了门。
陈子元开门,一个斗篷人立在门外。他目光一闪,向外左右一望,当即将人迎入门中,自己转身擦亮火摺,燃上一盏灯。
灯光把秦灼的脸从斗篷里点亮。
秦灼摘下兜帽,从桌前坐下,单刀直入地说:“淮南侯找到了我。”
陈子元大惊失色,这才仔细打量秦灼形容。他身上微微沾些酒气,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嘴唇也……
他从前的样子陈子元不是没见过,当下骇起一身寒毛,又怒又痛,一拳锤在案上,浑身哆嗦着叫道:“他妈的王八羔子!”
秦灼嘘了一声,陈子元才压低声音,他难以启齿,但还是得问,反覆斟酌言辞,终于道:“殿下,他没把你……?”
“没有。”秦灼快速回答,“但定了时辰,三月初五。”
就在后日。
陈子元断然道:“定什么?咱们好容易才有今日,殿下,你别糊涂!”
秦灼安抚道:“你不要激动,我什么都没应。我来找你,并不是为睡不睡觉的事。你记得去年我叫你查的刘正英吗?”
陈子元点头。
“他的确是淮南侯的人。”秦灼说,“淮南侯行事狡诈,但心浮气躁,一句就能诈出来。但刘正英是卞秀京的老部下,而且不是积功上位,一上来就是,明显是熟人加塞。卞秀京老练狠辣,绝不会轻易收编不知根底的人做亲卫。”
“我怀疑,淮南侯和卞秀京有勾结。”
陈子元想了想,说:“我查过刘正英的底细,是在元和七年卞家军收编之后。”
秦灼自言自语:“元和七年。”
“是,当年并州刺史罗正泽里通外国,并州是永王封地的一块,卞秀京是他舅舅,自然得身先士卒。就是在这一战之后,卞家军有所折损,一年招募新兵就有五千之数。”
陈子元一拍脑袋,“对了,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他见秦灼脸上仍泛薄红,便倒了碗暖茶给他解酒,边说:“卞家军元和七年在籍两万。据说卞秀京当年上奏,卞家军在此一役中死伤五千,剩下的就是一万五千人。之后招募新兵五千,这还是两万。但元和九年再次统计,卞家军在籍共有两万五千。而自从上次招募之后,举国休养生息,免了兵役,没有再收新兵。”
秦灼接过茶盏,道:“多出五千人。”
陈子元说:“所以属下一直觉得,是不是卞秀京当年招了一万,少往兵部报了五千。”
秦灼忖量片刻,摇头说:“应当不是,新征兵丁都要有官府造册,平白多出五千本册子,一查就能查出来。”
他话音顿了顿,“或者说,元和七年潮州平乱时,卞家军折损压根不到五千人。”
陈子元道:“属下也这么想过,但这样论起来,卞家军岂不是不费兵卒就收复并州?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这个以后再论。”秦灼缓慢吞咽茶水,让热茶能够暖到胃部,“刘正英是元和七年五月入伍,他若是淮南侯举荐,也就是说,在元和七年年中之前,淮南就和卞秀京勾搭上了。”
陈子元皱眉道:“但淮南侯的爵位不是元和七年中才封的吗?卞秀京这种武夫一看不起不会武的,二看不起德不配位的,淮南侯就是拍马拍到极致,半年也得不了卞秀京的青眼啊。”
秦灼沉吟片刻,问:“淮南的侯爵有其他说法吗?”
“这个倒没打听。他家原来是一方豪强,都说是并州大乱,这老小子毁家纾难、捐钱捐粮,比窦娥都感天动地,朝廷就给了个爵位让他当。”
“侯爵。”秦灼沉眉,“大梁开国分封,秦氏以武功得封大公;梁庄帝废分封,执行州国平行,再封的爵位就没有封地,为公、侯、伯、子、男五等。淮南捐钱捐粮,顶多封个荫官,给个男爵就是到顶,皇帝怎么会大张旗鼓封他个侯爵之位?”
这爵位有鬼。
陈子元道:“我去查。”
“来不及了。”秦灼放下茶盏,“只有一日。”
“殿下有什么打算?”
秦灼看向他,“再探小秦淮。”
“不可!”陈子元断然道,“这一年属下不是没去探查过,但那绿衣娘子认准了咱们是奸细,招招杀手,次次行凶,要不是属下和正康腿脚快,一条命都要断在里头。殿下要见,属下再冒一次险,但殿下不能再涉险境了!”
秦灼说:“红烛可能回来了。”
陈子元有些犹疑,问:“可正康也不清楚红烛的真正身份,殿下是如何得知?”
秦灼道:“那绿衣娘子讲,红烛是为了护送韩天理而出城。韩天理干系并州一案,直奔长安恐怕是为了陈情,如今劝春乐宴一开,是千载难逢的面圣时机,成与不成,他都得一试。他回来,红烛也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