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梅道然没有说下去。
  一片肃穆中,隐隐有车轮声作响。
  淩空一道鞭声后,梅道然朝太阳的方向眯了眯眼。
  城门巨大的阴影下,渐渐驶出一辆高盖轩车。洁白车盖,鲜红车身。永王远远望见,坐在马背上卷起马鞭。
  而车中只立着一个人。
  那人面庞洁白,眉目清朗,一见便知出身化外,不染俗尘。他头戴子午莲花冠,身着玄色白鹤衣,双手振缰驭车而来。白马高嘶,车行如风,衣袍鼓动似有云出,他坦然独行天子道,却宛如谪仙人。
  这就是岑知简被梁史记录的首次亮相。
  元和十六年春,缁衣赤轩车,独驭入帝门。
  梅道然此刻便清楚,岑知简绝非世人口传的逍遥物外。当年不得已而出,如今不得已而入,岑氏因为固守恩义被新君视作大患,从此断尽仕途、不复起用,岑氏子弟不是不怨愤。
  敢行驰道就是敢同天子争鸣,他是要告诉全天下,华州岑氏虽已式微,仍有后来人。
  鹤鸣九臯,声闻于天。应作如是观。
  岑知简揽紧缰绳,对永王揖手,手上结的也是道家子午印。他朗声说:“有劳王爷等候。”
  永王脸上带笑,“本王带岑郎去七宝楼瞧瞧。”
  他没有说面圣的事,岑知简自己也不去问。车马辘辘而行,永王策马在前,突然叫一声:“梅旅帅。”
  众目睽睽。
  曹青檀站在队中看向梅道然,梅道然也没有料到,给师父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自己快步走上前。
  阮道生瞧着他背影,突然想起元和十四年底,永王请京卫支持捉拿并州闹事的韩天理,是指名要的梅道然。
  梅道然走到永王马前,低声叫一句:“王爷。”
  永王徐徐控马,低声道:“再建七宝楼的干系重大,陛下的意思,是要人随时看着。”
  梅道然像没听出言外之意,说:“宫中内官为陛下腹心,若能作为天使督工,所见能立即上达天听。”
  “上达天听是容易,只是内外奔波太劳碌,内侍还是得先服侍好陛下。”永王目视前方,“本王的意思,是请旅帅代劳。”
  梅道然道:“卑职才疏学浅,恐怕难担此任。”
  “岑郎一动牵系岑氏,岑氏一动牵系九州。通报动向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本事高强的人保证岑郎安全。本王想了想,此人非你梅道然莫属。”
  梅道然还要推拒,已被永王打断。
  “梅旅帅。”永王一语双关,“别忘了你的身份。”
  梅道然垂首片刻,抱拳应是。
  ***
  岑知简入七宝楼的消息传回公主府时,长乐正抱着琵琶调弦,问虞山铭:“老三直接把梅道然要走了?”
  虞山铭脸色不怎么好,从她身旁坐下,“今儿岑知简入京,永王先斩后奏,直接拿圣旨调的金吾卫,要人还是递的口信。”
  琵琶弦轻响一声,长乐手指一抚,眉心微蹙。
  这二人走得太近了。
  永王与长乐不和,虞氏与卞氏不睦,永王却对梅道然频加青眼,太不正常。
  “确定身边没有萧叔玉的奸细么?”虞山铭看她按在弦上的手指,十指蔻丹如血。
  长乐看向他的眼睛,说:“这位梅旅帅我不怎么熟,只听说是曹青檀的徒弟。”
  虞山铭沉沉道:“甘棠。”
  长乐想了想,“他把永王得罪到底,也挨了顿打。”
  “要是苦肉计呢?”虞山铭说,“他和那个叫阮道生的走得近,那小子,也玄乎得很。”
  长乐悠悠拨了下弦,轻声说:“打草易惊蛇,先这么着吧。三月三要到了。”
  长乐早年长于劝春行宫,北琵琶技艺炉火纯青,如今也常去劝春教习琵琶。三月三日必举乐宴,称“劝春宴”。天下好乐之人俱可参加,不拘乐器,无论贵贱,均可互相斗乐。后来皇帝得知,下令魁首者朝见天子。
  此为一时盛事,却少有人知道三月三是什么日子。
  虞山铭叹口气,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问道:“去上香么?我着人将香烛宝塔都准备好。”
  “没名没分的荒坟罢了,上香有什么用。”长乐抬手摸摸他下巴,“铭郎,劳你和我一块记挂。”
  虞山铭拥紧她,手指像缠臂金一样嵌在长乐臂间,“那是大梁的大行皇后,是咱们的阿娘。有人不记得,但我不会忘。你们忍的痛受的苦遭的罪过,我也不能让他们忘。”
  他低声说:“阿如,你放心。”
  第182章 三十九 斗乐
  开办劝春乐宴的消息一放,士族再度沸腾。皇帝也欣然应允,命内府协助,所用一律从御前拨给。
  年初的文化环境被李寒闹得太过肃杀,哪怕进士游街的花团锦簇也盖不尽他诗中披露的遍野冻骨,加上岑氏于地方相和,民间对朝廷开始隐有怨言。自然,是不是此时此刻“开始”还两说。如今办一场文人的大型集会,若得名士竞相附庸,风雅自能掩盖风声。长乐对献奏者的身份又不加限制,王公庶民、三教九流均可与会,似乎这样的“尊卑不分”,便能使民怨消弭殆尽了。
  与此同时,七宝楼的重建工作终于开张。虽只半工,却已可见宏大规制。
  岑知简粗略看了看图纸,站在楼底,望着梁椽架子,叹道:“七宝者,黄金、白银、琉璃、颇梨、美玉、赤珠、琥珀,这楼若按此图建成,所费岂止万金。”
  开工之时永王也在场,压根没放在心上,笑道:“万金而已,有国库出资,岑郎不必担忧。”
  岑知简嘴唇微张,终究没有出口,只深深看他一眼,颔首说:“王爷所言极是。只是七宝者,佛家七宝也。如今我一个修道的来盖,只怕不伦不类。”
  修建七宝楼,分明是皇帝将他软禁京中的藉口。岑知简心知肚明,只看他怎么说。
  永王只笑道:“佛家还是道家都是其次,主要是岑郎这个人。岑郎好道行,在此坐镇,能镇住。”
  镇住什么?
  岑知简正纳罕,永王却不欲多说,告辞走了。
  梅道然立在一旁,带着笑意说:“听闻岑郎颇为得道,陛下是想借岑郎的力来镇压厉鬼。”
  “厉鬼?”
  “岑郎或许听说过,元和六年,七宝楼焚,秦文公死。”
  岑知简没有说话,听出了弦外之音。
  文公之死与朝廷有关。
  梅道然也收住话意,“我听说七宝是赐福长寿,这么个楼,叫这么个名。”
  岑知简拿拂尘指了指,“你看那几根横梁。”
  “七宝楼有七层,上一层的底就是下一层的顶,只看这几层的梁架结构,像一个梵文的卍字。译过来是恶刹罗,即是不变的意思。”岑知简抬着头,“在构筑里这么用,便成了一个镇压符字。”
  他转头看梅道然,“意思是不往生。”
  不得超生。
  梅道然心中一震。秦文公究竟做了什么,让肃帝深恨至此?
  这话自然也是不能言道的,他不着痕迹地用笑意带过:“没想到岑郎一个道君,还颇通释氏之教。”
  岑知简也笑了,有些月白风清之感,说:“我小时候好害病,祖父和几个舅舅怕我活不成,各路神仙都拜了个遍,也存下不少佛家书卷。山中枯坐无趣,我也好拿些佛典来读。”
  “道叫人融合,佛叫人看破。两个参悟一个,都能叫人放下。”
  梅道然问:“那岑郎这次应召,岂不就成了‘放不下’?”
  岑知简笑道:“若生来皆能放下,又何须修道呢?大隐隐于市,此番出山,未必不是好事。”
  他一身缁衣怀抱拂尘,清风扑面,整个人如袖间白鹤般振翅欲飞。登于楼上,即可俯瞰整座长安。梅道然随他下望,见车马熙攘,人群围拥,若他再下一层,便能看清路央是一辆金壁马车。如机缘巧合,马车悬挂的珠帘会被一只素手打开,他会瞧见一位纤腰修眸、红裳明艳的丽人,在行人乞其一歌的欢呼声中,他将得知这就是名冠京华的名妓红珠。待马车驶去,他便能听到有关红珠离京一载后、重金聘请一位琴师以参加劝春乐宴的逸闻。
  ***
  小秦淮大门敞开,鸨母满面堆笑,高声呦喝道:“娘子回来了!”
  红珠莲步轻移,含笑道:“是,琴师我也一并延请回来,就安置在我屋子里,在劝春乐宴开宴前,先吊了我的牌子。”
  是不接客的意思。
  若是寻常妓女,老鸨自然打骂过去,但红珠声名之盛连王公子弟都要给些薄面,老鸨只得由她的意思。
  红珠又道:“这位先生身子未愈,不宜吹风,故戴着帷帽,依他就是。”
  老鸨连连应是,红珠眼送车中人抱琴下来,由人引去楼上,便着人搬运箱笼。那绿衣女也从人群中出来,微微一福,笑道:“姐姐回来了。”
  红珠也搀住她手臂,笑着见礼,“翠翘妹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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