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京兆尹笑道:“今儿上元佳节,叫李郎屈就于此,全是在下的不是。陛下下旨请众学子作诗,天使已至,正等着李郎呢。”
  “作诗?”
  “陛下金口,点明颂上元灯节。”京兆尹说,“李郎,咱们前堂请吧。”
  李寒有些不可思议,“灯节?今时今日,陛下要我作贺诗?”
  京兆尹道:“今年众位新科相公在京,这不是巧了。”
  狱中阴暗,李寒脸低垂片刻,再抬起,已然是云淡风轻的神色,说:“草民遵旨就是。”
  京兆尹大喜过望,对左右道:“还不快布置宴席,待天子走后,我为李郎敬酒压惊!”
  “不必。”李寒说,“无需挪动,在这里就好。”
  京兆尹以为他心存芥蒂,表情一僵,忙笑道:“这怎么能……”
  “府尹不知灵光一现的说法么?”李寒打断道,“此处风水极妙,是佳地,好赋诗。请府尹给我纸笔,另添一盏灯来。”
  说罢竟从案前坐下,打定不出去了。
  京兆尹只道他使气性,怎奈外头使者催逼,不好闹大,只好依他。
  油灯端来时,李寒已在砚边舔墨,手腕微微一顿,随即于卷上落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但灯火昏暗,京兆尹也瞧不清文本,只见他最后停笔在案,将纸卷递过去。
  京兆尹本以为他要以此刁难,作态拿乔一番,岂料如此痛快,还以为他软和态度。忙遣人将诗送给使者,边恭维道:“李郎得陛下青眼,再见便是李相公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着实该打,还请相公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同朝为官,用得着在下之处,尽管吩咐。”
  李寒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的意思。
  京兆尹以为他仍有气,便对狱卒说:“还不快请相公出来。”
  “草民就在此处,免得来回颠倒。”
  李寒抬头瞧他,忽然笑起来,不似得意也不是讥诮。他长长喟了一声:“府尹不必如此前倨后恭,草民名登鬼录,命不久矣。”
  ***
  众学子诗已诵毕,只差李寒。含元殿上,君臣翘首以待。
  殿外脚步声彭彭传来,内侍双手托举诗卷,一路小跑直到阶前,喘息着高声道:“李郎的贺诗到了!”
  长乐手里剥一只石榴,含笑说:“俗语云好食不怕晚,正是如此。”
  皇帝对一旁微微抬手,说:“春琴,你来念。”
  娄春琴便走到阶下,打开诗卷。他的声音虽不至于不男不女,但到底阴柔,慢条斯理念来,总像一种粉饰后的雍容。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款款诵道:
  “闻道上京春夜好,香尘暗动柳拂池。
  珠玑盈户灯盈市,银花火树灿交织。
  鳌山遥望盛世景,神仙递送太平诗。
  海客仙姬同庆会,天宾玉座相捧卮。
  云头抛得连城璧,千古万岁照情痴。
  未见荒郊同此月……”
  娄春琴话音戛然而止。
  秦灼心道不对,抬头正见娄春琴面色发白,有些惊惶无措。
  娄春琴御前随侍多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岂会因区区一首贺诗失态至此?
  皇帝也察觉反常,沉声说:“下一句是什么,你尽管念。”
  娄春琴冷汗直流,声音颤栗,只说:“奴婢不敢。”
  “朕恕你无罪。”皇帝声音冰冷,“念下去。”
  “是。”娄春琴从阶下跪下,对皇帝大拜。接着,他双手打着战捧起诗卷,颤声念道:
  “未见荒郊同此月,活人野狗相争食!”
  悲乎天子女,不得寄身尧舜时!
  十室九冻死,一作当衢卖儿人!
  大儿十又三,持身向圣儒。
  三岁识百字,五载断诗书。
  蹉跎大荒年,万亩无稻黍。
  分明状元才,翻作世家仆。
  小女豆蔻龄,袅袅且楚楚。
  垄上能把犁,机上能织素。
  长夜暖枕席,白日献歌舞。
  不求帖儿钱,乞舍一口谷!
  猛虎不食子,非我心肠毒胜虎。
  不闻蓬户糠秕犹精脍,石宅黄金贱如土。
  侯门粪秽柴门宝,富家涎唾贫家珠。
  苟全性命在,安计为妾或为奴!
  相诀泪涟涟,牵衣曳带拦道哭。
  抚顶舐面千万遍,再抱儿身拥儿足。
  此后笞挞如犬彘,本我心头掌上珠!
  从来舍子如割肉,何如冰炭置肺腑?
  父母为子长计量,弃汝他门更怜汝。
  一别生死两不闻,会寻消息向泉路。
  应知寒门人,不如朱门鼠。
  鼠犹暖室啄酒肉,人独冻骨死路途,皮饱狼豺腑饱乌。
  汝爷一躯尽可足!
  道旁一号绝,万里相追哭。
  行人为之泣,停者闻之诉:
  “嗟尔苍天乎,耳聋竟目瞽!
  置我于烘炉,烹我于瓦釜。
  覆我且不怜,何故地载吾!
  罪我则已矣,儿女又何辜!”
  含元殿上,一只金杯怒掷阶下,娄春琴伏地觳觫,高声称陛下息怒。
  狱中,李寒面壁许久,终于再度提腕,在壁上走笔写道:
  社鼓喧喧车攘攘,驽马迟迟夜昏昏。
  入问金身香火下,不视疾苦安称神!
  我为生民叫帝阍,阊阖长闭不开门。
  怒捣日月辞银汉,誓清川河换乾坤。
  瑶池何必九天上,耸立淩霄在凡尘!
  无惜薄命二十载,复盗息壤效神鲧。
  上天入地一个我,往古来今百亿身。
  仍逢荒郊鬻儿者,惭作榜上簪花人!
  他一气呵成,抛袖投笔,整衣南坐。
  雪光映入狱中,彷佛天光大亮。
  第179章 三十六 面孔
  敢献诗詈骂今上,李寒还是开天辟地第一人。皇帝怒不可遏,命京卫擒其入狱,却不知人已在狱中。
  长乐回府时夜色已浓,府中灯火如昼。虞山铭替她宽了大衣裳,又执她的手,皱眉道:“这样凉,吓得么?”
  长乐先从盆里浸了把手,笑道:“这点场面。”
  她顿了顿,又说:“老头倒鲜少这么生气了。”
  “大过年的,叫个小子指鼻子骂。”虞山铭说,“君威难测。”
  秦灼也跟进屋中,将外头的薄裘解下。一年来长乐将他视作幕僚,虞山铭知此内情后对他态度转变不少,见他揖手,也点了点头。
  “甘郎。”长乐摘下架上丝帕将手擦干,“你怎么看。”
  秦灼略作思索,道:“臣建议娘娘上奏陛下,为李郎作保。”
  长乐打开一合香脂,是拟芍药香,她纤指蘸取,轻轻在手上涂抹,“哦?”
  “众主考对李郎多加褒奖,许其为文人第一流,右相青公又颇有惜才之意,多半要出面保他。右相为群臣之首,天下学子无不师之,他若开口,多半能保住,娘娘何不顺水推舟,结这个善缘?”秦灼说,“老臣如夕阳,虽无限好,却近黄昏。将来之事,要看旭日东升。”
  他想了想,又说:“何况李郎作诗的缘由尚未明了。他既然进京赶考,说明是有入仕的志向,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这种大乱子,只怕是有内情在。若内情查明,李郎的发落说不定能减轻。娘娘说这一句也无妨。”
  长乐静静听了会,说:“再看吧。”
  秦灼叫一声:“娘娘。”
  “陛下正在气头上,谁去说话都是不落好。”长乐从椅中坐下,“这李寒也是过了,到底君臣有分。非议天家,只这一条就能杀他百回。”
  无论君臣还是父女,长乐终归身处皇室。她不想为无关之人触怒皇帝。
  秦灼将剩下的话咽在腹中,垂首道:“是。”
  虞山铭走到长乐身边,抬手握住她肩,拇指缓慢抚摸她脖颈肌肤。秦灼会意,便掩门退出阁子。
  外头极冷,秦灼正要走人,在外头抱厦值夜的侍女却来寻他,嗫嚅半天,大意是兄长前几日摔了腿,夜间得靠人按摩换药,请他暂时替守一会。
  瞧她面容身形,只怕比温吉还要小一些。秦灼心中微生恻隐,左右无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抱厦有炉子,倒不怎么冷。秦灼刚从杌子上坐下,便见窗内打落一片红云。长乐的帐帘是银红绡罗。他念头一闪,再抬头,窗上已波光潋滟了。
  长乐床榻在内室,却有一张妃榻临窗,说话便一清二楚。宫中床笫事从不是秘闻,甚至有录事在侧,但秦灼对听活春宫还真不怎么习惯。
  室内总比室外冷,窗上便蒙蒙有雾。帐边流苏打着晃,睫毛般在窗上剐蹭着,丝丝缕缕得像擦伤。不一会,一只女人的手便抵在里头,贴得极紧,几乎能看清丹蔻颜色,在窗上颤动着捉了几下,便闻室内一声低叫,那手也啪地落下去。手印凝成汽,五个指痕泪痕般滑下,指甲印在窗上,掐成五个小月牙。
  床榻摇晃声和吟唤声不绝于耳,秦灼轻轻吐出口气,刻意去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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