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这一年瞧下来,长乐心机颇深,对人态度看似任意妄为,实则滴水不漏,而虞山铭对她却是真心居多。一个男人,对政治联姻何以如此死心塌地?
长乐突然高声一叫,秦灼难免晃了下神。顷刻之间,虞山铭也强弩之末般低叫一声,在一下一下里低声喊着:“伯如、伯如,我的人,我的心肝!”
长乐好一阵说不出话,不知呻吟声断续了多久,方听她喘息着娇声唤道:“铭郎。”
她竟这样缱绻地叫驸马。
至亲夫妻,其实没什么不应当。但秦灼这些日冷眼旁观,她对驸马实则没有这样深的情分。
可现在,长乐确实用痴爱的声音道:“铭郎,我娘的棺椁,当年就是你护送的。这份恩情,我记着,一辈子不敢忘。”
她轻声道:“我一想到她被这样辜负,被这样休弃,你不晓得,我一颗心……”
言及旧事,秦灼突然清醒。
长乐生母之事是宫闱秘辛,依约是皇帝头一位妻子。长乐早年失爱于君父,似乎也有其中缘故。既然是亡妻,就该有谥号,但皇帝却只隐约其辞,不说追封皇后,连这个人都做宫闱密辛一般,没人敢提。
他正要再听,虞山铭似乎大受感动,连声说:“我晓得,我岂能不晓得?你放心,该你的,我统统给你赚回来。岐王若中用,到时候你就是摄政……卞氏的庶子……”
他话音低下去,再度动作起来。那云雨之声忽远忽近,钻得秦灼心烦意乱。他出去踱了几步,觉得身上冷了些才回去,也不坐杌子,只在阶上坐着,手里已折了一节梅枝,一段一段掰着。
炉火叫寒风鼓动,夹带暖意的冷风溜进他衣襟,像只手。那只手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脚步声。
一条穿黑衣的人影走上阶,看样竟要叩门。
秦灼将梅枝一投,正丢在那人腿边。那人瞬间手掌一擒,将那枝梅花拈在手中,他闻声抬头,秦灼便竖起手指。
夜间静,那人也听见里头动静,脸上倒没有尴尬神色,往后退了一步。身形一定,便往秦灼这边走来。
秦灼喉结轻轻滚动一下。
夜浓如许,灯火却沿天边敷了抹薄光。雪仍零星飘着,吹如落花。那人直截走过来,又在一段距离外站住,说:“你在这儿。”
他声音压得低,低得有点哑。
秦灼定了定神,说:“你不也在。”
那人说:“礼部孟侍郎夜访,正好遇着,代为通传。”
秦灼站起来,问:“没有侍人吗,要你跑一趟?”
“约去看灯。巧了。”那人看着他,意思是你这里也没侍人。
秦灼微笑道:“回家去了,也巧了。”
两人一时默下来,那人再开口便像没话找话说,但他本不是这种人。他问:“今夜的事听说了?”
今夜的事只有一桩,却足以震动京师。秦灼说:“这位李郎到了明朝,怕就要仙寿恒昌。”
那人静了静,说:“他是被我们带回去的。”
“官差踏死流民,李寒为人出头,被擒下京兆府狱。这个关头,皇帝叫他作贺诗。”他并没有尊称“陛下”,此大不敬。
“愚勇。”秦灼评价。
那人似乎附和,也点头说:“愚勇。”
但这件事彷佛对他有所触动。秦灼纳闷,他这种人,竟会被这事轻易触动?
莫名其妙的,秦灼说了句:“我劝了公主,救不动。”
这话一出他就觉得不对。太像解释,他对这个人压根没有解释的必要。秦灼头一回琢磨不透自己,一时没有开口。
或许看秦灼许久没有反应,那人抬起手,把手中梅枝往前递了递。已经碎了几瓣,但仍有一朵洁白,颤巍巍在他掌中吐蕊。
他指间有香气,又不全是梅花香。还有什么味道?
秦灼鼻翼微动,轻轻吸一口气,正对上那人一双黑不见底的眼仁,洞察般看向他。那双眼又冷又冽,落在他身上却觉得又烈又烫,秦灼强捺着没有跳脚,却忍不住轻轻打了个战。
他从来是这么看人吗?
秦灼突然叫一声:“阮郎。”
阮道生闻声定了定眼神。
秦灼走到他跟前,看着那张凡庸的脸,心中陡生一个念头。
突然,他倾身探手,五指去揭阮道生的侧脸。
阮道生当即扭住他手,秦灼被捉了现形不但不怕,反而再上手,不成不休一般。阮道生也不料他竟如此执着,将他双臂一别,两人当即轻轻撞在一处。隔着手臂,似乎能感到心脏跳动。
这是秦灼第二次想看他的脸了。头一次他压根不敢细想。他早已心死欲灰,却因为阮道生露了苗头,在不晓得他美丑的时候。而秦灼自诩是个极其肤浅、必须看脸的人。
这不是个好迹象。
后来二人好上,陈子元问,要是萧重光真长当年那副尊容,你还愿意跟他修成正果?秦灼想了想,说,我后来对他动心,的确是瞧上了脸。陈子元说,肤浅。秦灼笑道,爱美之心么。
那时他已在潮州安置下,也是个料峭春夜,夜间万树梅花,又映一天明月,此情此景恰似当年。秦灼披一件海龙皮大氅拨了拨炭,说,可对他上心,就是另一回事了。皮相——论皮相,世间谁及贺兰荪。可我这金屋,只藏他萧重光一个人。
彼时他二人已在情字关头生生死死,陈子元只能喟叹一声,突然抓住重点,问:后来动心,之前还有过?对他当年那张假脸?
秦灼清了清嗓子,只道,特殊情景,另当别论。
但当时,秦灼只是轻微扭动一下手腕。这是一个被弄痛的姿势。
他尚未开口,阮道生已松开手。他眼神莫测地看着秦灼,一句话没说,突然扭头走了。
秦灼低头一瞧,那枝梅花掉在地上,完好的仍是那一朵。该败的早败了,该开的还是开着。
他看了一会,忽地脚尖一动,非要把那花踢碎了。
***
第二日清早,孟蘅再度登门造访。
传言她与长乐闹得不太痛快,一而再再而三登门,只怕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孟蘅以才学而立朝堂,想来也是惜才之人。
秦灼出门时正巧遇见,想起昨夜阮道生通禀未成,恐怕也没有知会旁人,便上前揖手,说:“公主昨夜歇得早,叫侍郎空待。”
孟蘅未着官袍,穿了身家常大袖青袍,也对他还礼,“还请阁下代为通报。”
门前便有小厮往里通传,不一会便给了信,请孟蘅入内。秦灼便领她去阁子,孟蘅一路不语,似乎紧张,又像窘迫。
阁子门被轻轻推开。
重重帘幕收敛,沉水香气深深。
虞山铭已走了,长乐也已经起身。晨光映窗,佳人对镜,她还是没有整理形容,依旧是春睡未足的慵懒,头发松挽,系一条石榴红洒金抹胸裙子,肩上绡衣半褪,正往手腕上套缠臂金。她边套边转过头,瞧见孟蘅时,秦灼发现她眼中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接着,长乐像意料之外,客客气气地笑道:“侍郎请坐。”
第180章 三十七 状元
孟蘅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长乐本侧着肩膀,这时一条胳膊凭几,整个身子扭过来,柔声说:“坐吧,姐姐。”
孟蘅像被这称呼烫了一下,嘴唇微微蠕动,到底没有驳斥。秦灼本以为她要说什么不合礼制之类的话。
要知道,她曾是为长乐授书的老师。
秦灼去瞧长乐,先看见她白皙肌肤上的印子。长乐虽不大拘礼,但见外客总要周正衣衫,如今尚未整理便叫孟蘅进来,只有一个原因。
她要孟蘅看见。
这心思有点怪异,又有点暧昧。秦灼无缘无故想起阮道生,也没了往下揣想的意图。
一旁,孟蘅终于看向长乐,目光很深,长乐正夹着梳子敲案,手势也停了。
孟蘅袖手站着,肃声道:“臣清早叨扰,是有事相求。”
“我知道。”长乐说,“若非有事,只怕侍郎这辈子不会私下见我。”
她说着抬了抬拿梳子的手,示意她继续说。孟蘅目光触到那梳篦时微微一滞。
是那半鸳鸯玉梳。
但孟蘅并没有停顿很久,她双手抱揖,跪倒在地,道:“臣请公主相求陛下,饶学子李寒一条性命。”
长乐没有立即叫她起来,颠倒梳子在另一只手中,说:“原来侍郎屈尊见我,是为了别的男人。”
她言外之意古怪,孟蘅没有理会,只说:“李寒刚肠嫉恶,人中龙凤,若因此杀之,只怕有损陛下圣誉。”
“陛下都被当廷骂了,哪还顾什么誉不誉的。”长乐看向她,“别说是陛下,就算是个寻常座主,也有脾气。”
孟蘅想说什么,却被长乐打断。她想了想,道:“他诗中说什么,更换乾坤,重立瑶台?此等悖逆之言,就算说他要反,也不算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