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敢问尊驾,是否肯为自己的子女谋这样一条生路?”
  京兆尹无话可说之际,李寒再度开口:“最后,尊驾也说众人是疑似奸细。只是‘疑似’,便能直接处置?退一万步讲,他们当真是奸细,事关重大,需启奏朝廷、三司会审之后方可定夺,贵差如此当街殴杀,是要杀人灭口,还是另谋打算?”
  “放肆!”京兆尹终于怒声喝道,“诬谤府衙,你可知该当何罪?”
  李寒坦然道:“诬告人者,各反坐。但在下诬告了什么?是府尹没有拒收流民,还是京卫没有杀人?府尹断案,一向是以大名恐吓、以塞众人之口吗?”
  京兆尹冷笑道:“好厉害的口齿。就算你不是诬告,以白身告官,亦是僭越。”
  “以民告官,先要廷杖三十。我愿受此三十杖,请府尹依照律法,为我递状。所告之官不可亲审,则上级审之。”
  李寒手捧状纸,直然而视,语出,掷地有声。
  “请府尹按律递状御前,奏请陛下亲鞫。”
  他声音不轻不重,语气不疾不徐。阮道生听在耳中,如雷贯耳。
  世间竟有如此奇人。
  京兆尹凝视他片刻,突然缓和脸色,笑道:“李郎所言,字字动人肺腑。这样,就请李郎同我回府衙待召,我立即上奏陛下,请派天使料理此案。”
  李寒看着他,突然绽开笑容:“府尹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京兆尹笑意像冻在脸上,纹丝不动。
  李寒如今有流民所护,暂不能动。但他若随同入公堂,京兆尹完全可以将他当堂拿下,治一个咆哮公堂之罪。再拟新判书,称他煽动流民、搅扰秩序,甚至可以扣上叛乱帽子。京兆府无需上奏即可执行死刑,他就是杀了李寒也在职权之内。群龙无首,流民当即成一盘散沙,再翻不起什么波浪。
  京兆尹看向范汝晖,范汝晖默了一会,还是抬手做了个手势。
  意思是城内隐蔽,等待包抄。
  阮道生心中一惊。
  他是想收押李寒后大开城门,任由流民闯城,再让金吾卫突出羁押。要知道私闯城门,罪同谋反。
  好狠毒的心计!
  京兆尹笑看李寒,问:“李郎,敢吗?”
  李寒说:“草民还有一句话。”
  他转过身,对流民大声喊道:“大家若信我,便听我一言。公差去后城门若开,千万不要闯门!聚众门外,是诉冤,是上告;若执意闯门,可能就成了叛乱,成了逆贼!是落人口实,提头请人来杀!”
  他顿一顿,说:“三日之后若无我消息,请按我所言,待科考张榜之日,求助新科举子。”
  流民高声和道:“听李郎的!”
  “我们听李郎的,绝不进城!”
  “李郎,不能跟他们去,你不能跟他们去!他们是要害你啊!”
  大雪纷飞里,李寒整肃衣冠,对流民一揖到底。
  拜罢,他收敛神色,转头对京兆尹说:“请尊驾带路。”
  第178章 三十五 贺诗
  去年上元秦灼正得了发落,挪去小筑养伤,如今想来竟如昨日。今年长乐赶赴宫宴,便由他随侍。
  雪仍没有停,但御街终日有人清扫,快马疾行也不滑,更别说四驾马车。长乐素来畏寒,车窗便不糊明纸,竟嵌了整块玻璃。街边灯笼映在车上,看不清形状,只是大大小小的各色光斑,忽远忽近,忽明忽灭。马车驶在灯火汪洋中,宛如行于银汉之上。
  街市灯会如此,宫中灯宴更是炫目,妙绝人寰,巧夺天工,落座之时仍是眼花缭乱。皇帝居坐含元殿,今夜兴致极高,嫔妃皇子敬酒必饮。娄春琴随侍在旁,低声道:“陛下,百官的贺诗到了。”
  皇帝笑道:“你先替朕看吧。”
  娄春琴忙垂首,“奴婢岂敢。”
  皇帝指着他,哈哈笑说:“你也不必谦虚。娄大内官的文名诗才,就是放在士子队伍里也是不输阵的。春琴若去科考,只怕还会榜上有名,咱们不做这朝下君臣,一样做得朝上君臣哪!”
  娄春琴笑意得体,柔声说:“是陛下抬举,奴婢哪有那个福气。”
  皇后在一旁举樽,也笑道:“说起科考,如今也封卷了。三年一试,不知今年是哪位大才拔得头筹。”
  皇帝便叫一声:“右相。”
  青不悔正任右相,既是制题又是主考,更是大梁科举首倡之人。此时尚未设置殿试,抡才之权仍掌握在考院之手,由众考官合议两榜人选,上交皇帝审核。直到奉皇年间,李寒改革科举,才增殿试一节,一甲人选方由皇帝钦点。
  青不悔揖袖出列,听皇帝和声问:“依右相之见,今年文曲星当降在何处?”
  此事两榜名单已经定夺,只是尚未呈递。皇帝问这一句,也是趁着年节增一增喜气。
  皇后吃一口酒,抬袖掩唇,温声笑道:“老师都是偏心学生。要青公来论,怕要举杜公家的二郎。”
  “杜二郎的才学是有目共睹的。”皇帝说,“杜郎青年才俊,人品温文。朕也效一回古,留他为儿孙做宰相罢。”
  所谓君无戏言,皇帝一语算是为杜筠铺好了直达中枢的青云路。且杜筠五岁撰诗、七龄赋文,十岁对答帝座的令名已远播京中,点他为魁首,的确无可厚非。
  “臣深感陛下爱惜之意,代弟子谢恩。”青不悔起身再拜,话音一转。
  “但臣与同僚协议,今年状元,当另有其人。”
  在座俱是惊奇。杜筠之才学已是罕见,当今之世,竟有人能压他一头?
  长乐也上了几分心,搁下箸说:“有道是内举不避亲。青公的外甥小郑郎君为了避嫌已经不走科举,莫为了旁人说道再误了自家孩子。”
  青不悔道:“实非过谦。老杜相公同为考官,这位学子的考卷也亲自核过,举他为首,实在不屈。臣敢言道,若此子不改心志,来日不敢说擎天架海,但必能砥柱中流。”
  青不悔极少许人,如此盛誉更是闻所未闻。皇帝既惊且喜,问道:“不知咱们这位状元郎姓甚名谁?”
  青不悔说:“姓李名寒,幽州人氏。看他的考卷,文质还是其次,个中见解极其老道,又出奇制胜,磊落雷厉处,敢行常人不能行。臣读其文章,方知后生可畏绝非虚言。杜筠其余均不逊色,甚至端方涵养更有过处,只是胆量眼光不能及李。”
  “好啊。”皇帝再度举盏,“降此大才,实乃我朝之幸,是朕之幸!”
  众人忙举杯同祝,高呼万岁。
  长乐放下酒杯,嫣然一笑:“今儿是佳节,又赶上金榜将放,爹爹何不再下恩旨,请在京举子一齐献诗?咱们也好提前瞧瞧新科郎君的文采,瞻仰瞻仰。”
  “阿囡所言正合朕意。”皇帝说,“下诏,请学子各题诗一首,便以上元灯节为题。作好后快马呈送,朕与众卿共赏。”
  ***
  狱门一开,李寒便被两名狱卒搡入狱中。三壁皆是石墙,门也是铁门,只在墙上开一扇小窗供投饭食。
  京兆尹站在门外,冷声道:“外头雪冷,李郎还是在此处暖和暖和吧。”
  果不其然。
  李寒似乎不怨不怒,问:“府尹以为,困我一人便能解今日之局?”
  “自然不能。”京兆尹道,“但只要本官的奏章比李郎安排的击鼓人先到御前,便有转圜。”
  李寒站在铁门后,又问:“府尹就不怕我榜上有名,来日参你一本吗?”
  京兆尹叹道:“李郎需知,尚未放榜,一切皆有转圜。”
  听其之意,竟能插手进士取用一事。
  李寒冷笑道:“科考乃国家抡才之业,府尹区区京官,竟如此大言不惭!”
  “孺子天真。”京兆尹叹息道,“李郎,你不能上榜,未必不是好事。”
  说罢,他再不理会,径直往府狱外走去。
  狱中阴冷,京兆尹连连搓手,正准备叫人暖个手炉,卫官便匆匆赶来,说:“陛下下诏举子献诗,状……状元没了下落,天使已到门外,请您帮忙寻人!”
  京兆尹加快脚步,边问:“状元?不是二月才放榜吗?”
  “听说是陛下同青公说起,在宴上金口钦点。”卫官想了想,“好像姓李,叫什么……”
  京兆尹脚步一顿,抓住他手腕,急声问道:“叫什么?是不是李寒?”
  卫官一拍脑袋,笑道:“府尹英明,就是李寒!”
  他话音一落,却见京兆尹面如土色,喃喃叫道:“我命……休矣!”
  ***
  狱中尽是浊气,十分腐臭难闻。屋内没有灯火,只一台矮案、一张硬床,李寒稍微一拂,一袖子灰。他打量自己一身形容,自觉没什么计较的必要,便枕着双臂躺下。
  刚躺下不久,门外便一声响动。
  牢门打开,京兆尹立在门外,扭头呵斥狱卒:“还不快将李郎请出来!”
  狱卒要进来扶人,李寒往后一避,视线从京兆尹脸上扫过,审慎道:“府尹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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