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他们仍要老三样,猴儿酿、卤货、花生果子,年下人不多,二娘子便亲手与他们斟酒,盈盈笑道:“许久不见曹爷,今日带着两位哥哥过来,我先给三位拜个新年。”
  她说着就要起身下拜,曹青檀忙搀她,说:“哪有这些虚礼。”
  二娘子笑道:“若不是曹爷当日搭救,我早不知被卖到哪家窑子里去了。曹爷是我的再生父母,两位哥哥便是我的嫡亲的骨肉手足,我给曹爷和哥哥们做个揖,应分应当。这不,您还光顾我的生意,算给我的压岁钱。”
  她一席话说得大方,揖拜之后,三人也还礼回去。梅道然说:“现下客少,妹妹不如同我们一块吃酒,多一个人也热闹。”
  二娘子也不推让,便从梅道然身边落座。阮道生敬她一碗酒,感叹道:“竟不知二妹有如此波折。”
  二娘子接过酒,爽朗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地方在哪里也浑忘了,只记得曹爷那时候破门而入,神兵天降!”又想了想说:“约莫是个上巳,那时候游春的人不少。”
  阮道生心中一动。
  曹青檀的女儿正是在上巳失踪的。
  看来他当时是去找寻女儿,顺手救下二娘子。他的确怀疑过女儿是不是被拐走了。
  那他为什么又放弃追查,不闻不问?
  阮道生心下计量,面上却依旧不显山水。
  四人吃了会酒,大雪夜皆发了一身热汗,正说笑时,忽然有人冒雪跑来,正穿一身金吾卫甲胄,气喘吁吁道:“梅头儿,范将军叫您立马往金光门去,流民就要闹进城来,不好收场了!”
  梅道然看向曹青檀,抱手说:“师父。”
  曹青檀对他点点头。
  梅道然立即起身,阮道生也跟着佩刀出去。梅道然快步往马前走着,边问:“从前也不是没有流民作乱,今日怎么这么厉害?”
  “明日上元,陛下设宴百官,这不从城外皇庄里新启了御米往京中运。半途破了木桶,沿途洒了一路,这些流民饿了数日,不管是雪还是泥,生着就往嘴里抓,赶都赶不走,这不护卫着急……失手打死了人。”
  “不占理。”梅道然皱眉,拂掉鞍上积雪,“我说急着找老子,烂活。”
  “何止,还有人撺掇。”那金吾卫哈着气说,“原本只是三三两两的闹,抓几个就能压下去。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蹿出个读书人,好像还是今年的举子,把这些流民全部组织起来,口号都喊得像模像样,指定要京兆尹出来给说法。”
  阮道生翻身上马,听梅道然说:“把领头的按住不就了了?”
  “了不了了!”那金吾卫急道,“那领头的说,一日之内,流民若不得安置,他就去擂登闻鼓登廷告状。他若被按住,另有人去擂鼓,结果都一样。还说我们若抓他,就是违背大梁律法,一套一套的,弟兄们不好下手啊!”
  梅道然不怒反笑:“有点意思。”
  雪越下越大。
  两人两马向金光门疾奔而去,遥遥听见人群呐喊之声。
  不远处火光如龙,将雪夜拦腰烧破。金光门大开,金吾卫与京兆府卫兵持刀环立,门前人头攒动,怒声震天,但竟无一人拥搡争斗,哪怕城门大开,也无人闯门。
  还真不像寻常流民闹事的架势。
  二人在门前跳下马背,快步赶上前。京兆尹已在当场,由金吾卫护卫着与流民隔开。流民前面空出一块地,摆着十余张蒙着破布的草席,布上血迹斑斑,被寒风撩动一角,露出一只冻至紫青的手。
  范汝晖也在当场,梅道然快步走到他跟前,低声叫道:“将军。”抬头一瞧,“府尹也到了。”
  京兆尹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官话连篇累牍,行事滑不留手,说打交道也容易,但和他对着干绝对为难。
  范汝晖一抬下巴,“这不,遇上对手了。”
  ***
  雪夜昏黑,连片火炬却将为首者照亮。
  年纪极轻,着一袭文士青袍,身量未足,五官却很有棱角。薄唇,乌瞳,目光锐亮。他没有穿蓑打伞,大雪已积了一身。
  京兆尹上下打量他,“我瞧郎君形容打扮,不像流民。”
  那少年人答道:“草民姓李名寒,幽州人氏,此番赴京是为赶考。文牒在包袱里,这位将军已经查验过了。”
  “科考的学生,那可是青云万里。下个月放榜,说不定就要同殿为官。”京兆尹道,“何须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事,耽误自己的大好前程。”
  “九州四海,一同骨肉。乡野庙堂,共顶苍天。”李寒道,“同为大梁人,就不是不相干。”
  原来是个读书读傻的愣头青。
  京兆尹有些好笑,却装模作样叹气道:“他们的难处,本官并非不能体谅。本官虽是父母官,所辖也是京师之事。这些百姓籍在四方,若一应事务都要本官料理,那地方官府岂非虚设?若有难处,还是先寻在籍官府为宜,还不能处置,按例逐级上状,朝廷自有安排。这样越级来问本官,实在不合条律。”
  又把烫手山芋扔回去了。
  李寒却不管这一套,“大梁律明文规定,凡逢灾乱,失籍之流民,官府需给之衣食。在籍官府不能,求告地方代为处置。府尹既称他们是流民,一不抚慰,二不开仓,难道不是视王法为无物,以律条为儿戏吗?”
  京兆尹蹙眉,“不过几场大雪,算什么灾乱?开春天暖,万事都好了。”
  “只是大雪吗?”李寒直视他,“请问府尹,饥荒瘟疫,算不算天灾?匪祸暴乱,是不是人祸?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这些都不是灾乱,那灾乱是什么?好,这些暂且不提,可这桩命案发生在金光门外,金光门址在长安,便是贵司所辖的地界。逝者尸骨未寒,府尹还能言之凿凿,此时此事与京府无关吗?”
  他抬手指向草席,冷声问道:“我这里有死者、苦主、人证、物证,我也写好状纸,敢问府尹,为何不肯接状?”
  雪块从京兆尹官帽上掉落,他掸了掸衣袖,拧眉说:“案情本官已然听明,车中乃是进贡御米,强抢御贡罪当处斩。再说,随行护卫也没有立即处置,是再三声明无果,这十数人甚至变本加厉、围袭官差,不得已才动手反抗。士卒只是自卫,难道要任由他们将御贡一抢而空吗?御车所行自当清道,他们围在这里又是做什么?如今年节庆典,真的没有奸细之疑?”
  府尹重重叹道:“李郎,你怜惜流民,难道府衙之人的命就不是人命?朝廷发落下来,他们该如何自处?众百姓若徐徐上告,岂有今日惨案?”
  李寒看向他,目中尽是不可思议,“徐徐上告——府尹,相公,尊驾!何不食肉糜啊!没有今日十数人命,能见着你府尹大人吗?”
  他不待京兆尹张口,一气说道:“尊驾既有言,好,草民就一一来驳。”
  “第一,尊驾说官差是‘反抗’‘自卫’‘不得已’,此话一出,尊驾自己不心虚吗?百姓手无寸铁,数日未进粒米,贵司衙役自配弓刀,有朝廷粮俸为食。不论这些,难道纵马践踏百姓是反抗,驱鞭挞伐民众是自卫?尊驾不信,愿请仵作验尸。活人口无实言,死者自会说话!”
  京兆尹已然变色,正要开口,却被李寒截然打断:“第二。”
  他缓了口气,徐声说:“第二,尊驾请我怜惜衙役性命,但该怜惜他们的不是草民。草民何者?乡野一伧父陋夫而已。尊驾官威面前,这颗人头尚且朝不保夕,何德何能垂怜官府公差?他们的生杀予夺在尊驾、在陛下,不在草民。要怜惜他们,还请尊驾以身士卒,建言陛下,陈明衙役左右为难之苦,使他们不必因一时失职而坐大祸。”
  他声音严肃,话意却极尽讥诮:“陛下若责难尊驾,尊驾可以徐徐上告嘛。”
  京兆尹面色铁青,李寒却全然不理,自顾自道:“第三,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京兆尹颔首,“若是为谋口粮,青壮前来就是,这么挈妇将雏,岂不是有意作乱?这里是官道,来往车马最多,专门堵在此处,还不是别有居心?”
  “在卖孩子。”李寒看向他。
  京兆尹没回过神,“什么?”
  “尊驾说他们别有居心,这就是他们的居心。”李寒说,“天寒无衣,腹馁无粮,只能鬻子换食。”
  京兆尹微微一怔,目光从流民脸上滑过,个个槁项黄馘、皮包骨头。孩子们瑟缩着,又黄又稀的头发垂在脑门上,肚子鼓鼓的,胳膊腿却像青蛙一样细长。
  “尊驾问我他们为什么聚在官道,因为官道来往者非富即贵,所给口粮也只多不少。哪怕只舍一个饼子,便是一家三日之食。就算什么都不给,卖进去为奴为仆,也是一条生路。”李寒轻轻吸一口气,“被官差纵马踏死的这位老汉,为了一家口粮卖掉了自己的女儿十娘,他的老妻一路追车,嚎啕三夜,哭瞎了一双眼睛。被活活打死的男孩子叫瑞官,他兄长是读书的,乡试已经过了,为了不让幼弟饿死,自己卖身去做僮仆。尊驾曾说我青云万里,岂知这些人没有自己的锦绣前途?可如今此身未死,面前只有黄泉路。而这黄泉之路,对他们来说已是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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