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你的什么我不知道。”张霁看向他,“你今年就要科考,怎么有空来这边?”
“幸亏我今日来。”杜筠见他没有持落日,而是握着一张铁弓,有些感叹:“你既不用,何不将弓还给她。”
张霁笑道:“我现在给她,是要她的命。”
秦灼听他语及秦温吉,驱马后退几步,隐在山石之后。
张霁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觉得南秦郡君没有野心吗?她的野心全写在眼睛里。陛下不处置她,是她身困笼中,纵有爪牙也无法施展。何况在陛下眼中,她不过一介女流。我清姊征战四方尚受如此冷待,遑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这点野心,陛下压根看不到眼里,但她若锋芒太过,陛下难免不会想,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轻声叹道:“过刚易折,不是好事。”
山林间簌簌作响,秦灼也没有留意,正听杜筠揶揄道:“十三郎刚才大出风头,反说别人?”
“不是好事,但做得对极。这弓要还,只是不到时候。”
忽而一阵鸟群飞过,二人交谈声有些模糊。秦灼稍放马缰,前行几步,骤然听得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同时张霁不知对谁急声大叫道:“矮身!”
一切不过瞬息,秦灼尚未回神已被人扑下马背。一道飓风摧树走石,几乎是与他擦身而过。天翻地转间,他被人搂着滚下坡去,中途撞折几截树木,这才堪堪从坡底停住。
那人压在他身上,一只膝盖顶在他腿间,停下来后没有看秦灼,也没有着急起身,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抬头望向坡上。
气息是热的、举动是热的,言语是冷的、手是冷的。
阮道生。
秦灼见是他,也没有用劲挣动,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
重重林木间,腾空跃出一头斑斓花豹。
杜筠闻声矮身的同时,张霁竟未勒马,铁弓擎三支羽箭,直向那豹子奔去。
杜筠厉声叫道:“你不要命了!”
但他从小作文人培养,只略通骑射,并不精通武艺,情急之下将平日所佩的礼剑拔出,咬牙向那花豹掷去,竟正中那畜生后颈。
张霁趁机纵身,一阵红风卷过,三箭已贯豹耳。
那豹怒声嘶吼,似要发狂,张霁却分毫不惧,仍策马迎上。
一人一豹相距不过丈余,花豹已大张血口淩空跃起,杜筠目眦欲裂,高声喊道:“张霁!!”
正是此时。
张霁骤然拉紧缰绳,□□白马前蹄腾空,贴近地面斜斜刺出!
待他重新挽缰拨马,那头花豹已撞在他身后乱石间,后颈上仍插着杜筠的剑,活活开了个瓢。
杜筠快步赶上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问:“这好好的猎场,哪来的豹子?”
张霁站起身,蹬住豹皮拔剑出来,拿袖子一擦血递还杜筠,说:“等我的。进京前会它一遭,阎王跟前走一遍,射瞎它一只眼。”
他衣襟松散,露颈上几道狰狞旧伤疤。杜筠装没看见,往前一瞧,这豹子果然是个半瞎,又问道:“这豹子和你心有灵犀,专门今天等着来咬死你?”
张霁避而不答,踩着豹头直起身,语气有些阴森:“好畜生。”
“张霁。”杜筠在身后叫他。
他转头,略带阴鸷的表情凝在脸上。
他已不是杜筠熟识的张霁了。
杜筠久久凝视他,对他抬起手。
那只手落在他肩上。
杜筠望着他双眼,颤声说:“这些年,你受苦了。”
***
那二人拖着豹子走远,山坡下,秦灼躺在地上,有些懒洋洋道:“人走了,能否劳烦尊驾从我身上起来?”
阮道生低头看他,眼睛依旧黑沉,看得秦灼呼吸一静。下一刻,他已左臂支在秦灼身侧,撑住身体缓缓移到一旁。
秦灼敏锐问道:“你受伤了?”
阮道生点点头,说:“右臂脱臼。”
他左手仍能自由活动,三两下将衣衫解开,将右臂连大半身子赤出来。秦灼一瞧,又岂是脱臼那么简单。
肋下青紫,手臂上破开几个口子,鲜血汩汩,十分骇人。
阮道生左手避开伤口,顺着右臂轻轻捏了几下,最后握住右肩,手腕一转一提,“咔嗒”一声后,手臂被重新接好。
秦灼这才看见他左手上的血口,突然想起滚下坡时,这人将手垫在自己脑后。
扑他下马躲避花豹,是救命。但手掩在自己脑后防止磕碰,是“保护”。
何至于此。
秦灼颇有些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从前还能轻易问候几句关切之语,如今却莫名张不开口。他看着阮道生活动左手,突然说:“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神色有些苦恼,语气也惘然:“阮郎,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阮道生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将衣衫几下系好,撑膝站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
秦灼有些怔然,也搭上他左手借力站起。二人手掌相握,秦灼手心沾了一层鲜红,他低头看着手指,不明所以地问:“你总是这样救人吗?不计前嫌,奋不顾身?”
“我没怎么救过人。”阮道生淡淡看他,“你是第一个。”
“挺后悔吧。”秦灼说。
阮道生微蹙眉头,仍没有回答。
秦灼不理会他的态度,摸了摸下巴,问:“你说,是谁想杀这张十三郎?知道他回了京,还专门搞了这畜生来等着。猎场遇袭,天时地利。”
阮道生说:“张彤衷不只这一个儿子。”
与崔夫人和离后,张彤衷又续娶聂氏,这位聂夫人还是永王侧妃的族妹。但张霁活着一日,长房长孙的位置只有一个人。
秦灼点点头,“你对张十三还挺上心。”
阮道生眉心褶皱淡淡,转头看他。
“你在这里等了一会。”秦灼抬头沿坡上望,见一匹黑马停在山坳隐蔽处,正与他骑的那匹蹭耳朵,“你在跟踪谁?张十三郎?杜二郎也在……总不会是我吧。”
阮道生看了他一眼,手按了会伤口,说:“你过界了。”
秦灼脸白了一下,他少有的恼羞成怒,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便听阮道生说:“和我走得近,会害死你。”
他这一语出,秦灼的怒气似乎泯灭。他歪着头打量阮道生,这么看了半晌,眼睫斩动一下,轻轻笑了起来。他搭上阮道生肩膀,阮道生并没有避开。
秦灼笑着说:“阮郎,你搞错了。”
“初见是你先救我,当夜遇险我却见死不救;后来公主府中遇着,我还动了灭你口的念头;再往后,小筑同住,也是我怕死,拿捏着你和我一块。你入京以来的险境,十之有七都要拜我所赐,今日不管想见什么人,也是因为我搅乱了计画。和我走得近,才会害死你。但我阴魂不散啊。”秦灼笑得十分快意,“阮郎,有人叫我踩着,我才能活得更好。”
“你是个好人,只可惜,救了我。”
秦灼直起身,将阮道生肩上碎叶拂开,惋惜道:“后悔吧。”
“后悔也晚了。”
第177章 三十四 李寒
很多年后,秦灼回想元和十五年时,惊觉竟是从这一年起便埋下了全部结局的草蛇灰线。一切都是风雨欲来,却又雷大雨小地结束。虎符相托时攸关生死,最后却不了了之;花行查访时刀光剑影,此后联系南秦一事却再无进展;夏苗时张霁声名大噪,过后不久似乎再度匿迹销声。万事万端,最先发迹的竟是那点情意。那是他真正触碰、又真正无法捉摸的东西。他也是回溯到此时才发觉,第一个推开要走的竟是自己。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如是而已。
撇开这点情障不算,后半年堪称无波无澜,非说有点什么,就是年底又下暴雪。雪这东西,往天上看是万树梨花、琼瑶美玉,京中观雪竞作风尚,后来梁明帝萧玠敕命辑录诗文,发现元和十五年咏雪诗竟达两朝之冠。这些诗是美的,富丽辞藻、珠玑文本;观雪处是美的,亭台楼阁、舞榭歌台;赏雪人是美的,佳人才子、妆金饰玉;落雪时更是美的,烟火人间、琼楼玉宇。太平盛世的年景里,瑞雪只应兆丰年。没有人看见丑恶,京中人不会往京外瞧,天上人不会往地上看。就算他们见过因雪而毁的九州房屋,走过因雪而冷的十里冻骨,大抵仍会赞叹一句,撕碎的悲剧式的浪漫,岂不是美中极品!
这就是病态的元和文艺,这就是畸形的中梁美学,生死是美的泡影,连人命都能成为美的点缀。他们趋之若鹜地追逐一种属于宫闱、属于魂灵、属于死亡的美。就是在这连月暴雪里,有人隐约听见盛世摇摇欲坠的声音。有许多人听见,但许多人不敢为道。他们在一齐等待一个敢于重塑审美、制裁时代的人。
我们知道,这个人即将正式登场。
在百废待兴、百废未兴的新年里。
元和十六年。
大梁正旦日开始科考,二月初张榜,三月赐宴授官。为应付士子入京,金吾卫连年都没有过好,眼瞧着上元将至才有了闲暇。正月十五,曹青檀忙里偷闲,领了两个徒弟去打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