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宴席边缘,金吾卫一一来试,或有将将满彀者,却总惜一口气。秦灼目光追着那弓,见无数双手将它持起、试弦、挽而难满、再度放下,心里虽紧绷着,到底有些木然。
  直到又一双手。
  那双手持过刀、缝过衣,也扼过他咽喉、握过他的手。
  阮道生戴上玉戒,将弓拿起来。
  这一刻,秦灼却看不清自己的念头。
  他在隐隐盼望,盼望什么?是望阮道生无法开弓,还是望他一举得胜?自己为什么盼望他胜,至少弓未落在外人手里么?……这人难道不是外人么?
  秦灼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却不知是为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一颗心。他分神之际,阮道生已引箭在弦,将弓拉开寸许。
  接着,他像力有不逮,把弓放回托盘,摘下玉戒,微微摇头。
  秦灼多少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些异样的茫然,他又细究不清这心思,不知梳理了多久的头绪,已听人轻轻叫一声:“郎君。”
  黄参已将弓托至他面前。华盖下,长乐对他微微颔首。
  秦灼垂眼看向那把弓。
  恍惚间,还是文公载他马上的那个夏天。文公五指一松,弦声一动,他便闻天边一声唳鸣,雁影从云边直直坠落。
  文公含笑道:这是阿翁给阿耶的,早晚一天,阿耶会把它交到你手上。阿耶平日要你勤于骑射,便是在此。若连弓都拉不开,阿灼要拿什么去保护子民、保护你妹妹呢?
  ……妹妹。
  秦灼面色平静,没有拿那只玉戒。他一手握紧弓臂,一手拈起羽箭,缓缓拉动弓弦。
  ***
  秦灼试弓情形,梁史秦书只一笔带过:“夏苗,帝狩于上林,试少年膂力,以落日弓遍问满彀者,俱不能。至公,尚未半弦。”
  据此可知,秦灼当时亦是引弓不成,此中虚实,看他两年后轻松挽弓满彀便可见一斑。他与这张弓已经阔别十年,十年前文公音容尚在,十年后已是骨肉离散,朱弓易手。他拿起落日弓时是何心境,恐怕只有秦温吉能感同身受。
  当时当日,阮道生隔着半个猎场静静注视他。见他垂首浅笑,任由弓箭托向下一个人。但在此之后,弓弦只沾了两个人的血,鲜红相覆,好似血脉相连。
  ***
  如此巡场过半,竟无一人能拉开落日弓。一些久离沙场的老将或许可以,但皇帝既有言在先,说要试“少年英杰”,便不能出尔反尔。这么半场下来,皇帝脸色已愈发铁青。
  朱弓又转到世家末列,正是清河崔氏居坐处。几个旁支子弟畏畏缩缩,甚至连弓都不试,只是告罪称无能。
  永王见皇帝十分不豫,便欲转移炮火,故拿崔氏作伐,只说:“清河崔氏好歹也是历代将门,更有一把家传铁弓,弓力之巨不输落日,虽不是人人能开,但也是代代相传。如今子弟竟龟缩至此,连个弓都拉不得了。”
  他手柄金盏,突然矛头一转,看向列坐的张彤衷,问:“你说是不是,张相公?”
  张彤衷乍被他叫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与发妻和离之后与崔氏相关是能远则远,忙连连应是:“当年崔如忌那竖子本有前程,却与叛逆勾结,将全族上下带累至今。后来勉勉强强有个崔清,还是个女子。王爷所言甚是,时至今日,崔氏再无好儿郎。”
  他话音未甫,突然听得有人叫道:“谁说崔氏无好郎!”
  场上霎时一肃。
  众人循声望去,见金吾卫中步出一人。
  是个少年人,身材挺拔,眉浓眼亮。一张生面孔,但五官轮廓竟带出些张彤衷的影子。
  众目之下,他抱拳跪地,朗声道:“臣金吾卫弩手、武惠伯崔誉外孙张霁,冒犯天颜,愿请一试。”
  第176章 三十三 射豹
  张霁。
  已故镇北大将军崔誉外孙,如今细柳营主帅崔清表弟,也是国子博士张彤衷的儿子。
  这名号在京城本该当当作响,但张霁选入金吾卫时,一没改名换姓,二没改头换面,却没有一个人识得他,也没有一个人将他与“这个”张霁对上号。
  他已经离去太久了。
  三年已足以将一个人的痕迹在世间彻底抹煞,遑论整整十年。
  张彤衷望向场中,不由双臂撑案,身体微微前倾。但自始至终,那少年人未向他这边分过一个目光。
  御座之上,皇帝见四座哗然,便瞧向皇后。皇后倾身附耳说:“是国子张博士家中十三郎。陛下忘了,张博士与崔夫人和离后,夫人便携子出走。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妾也有所耳闻。”
  皇帝颔首笑道:“原来是张卿的儿郎,是叫张霁?”
  张彤衷刚要起身回奏,张霁已拱手道:“陛下圣听。臣在外祖家长大,跟外祖母姓。张者,改弦更张;霁者,云销雨霁,正是微臣之名。”
  他对张彤衷似乎颇有怨怼,实在有悖父子纲常。但当今之际,绝非追究之时。皇帝便避而不谈,只道:“请张十三郎试弓。”
  黄参走上前去,将托盘奉至张霁面前。
  张霁没有拿那枚玉戒,也没有赤手。他探手入衣襟,从怀中掏出一枚铁扳指。
  勒痕错综,花纹模糊,斑斑锈迹如血迹。
  张霁戴上扳指,跨开步子,抬臂对日引弓。
  场上肃静,响起一道极轻的吱呀声。
  盛夏太阳大,一片茫茫白光中,张霁有节奏地呼吸,将那张朱红大弓缓缓拉开。
  他左臂绷直,右臂肌肉鼓动,左膝微屈,将身体与弓弦一并打开。众人屏气凝神,只听天外“嗖”一声风响,隐约划破一声雁唳。再看场上,落日弓弦微颤,弦上已空。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林边观者策马到场中,将一只大雁奉上。
  雁背刺一支羽箭,正是张霁引弓所发。
  众人尚未回神,皇帝已在高台上立起,拊掌大笑道:“好、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便将此弓赐予张郎,愿你勤勉武事,勿负朕望!”
  张霁脸上既无骄矜,也无惊喜,只依礼叩首谢恩。
  此箭一出挽回天家颜面,全场皆是洋洋喜气。独张彤衷脸色发白,全无自豪之意。
  这时,张霁突然转头看他,目光冰冷,刺得张彤衷浑身一震。
  在那一瞬,他久别重逢的儿子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也是朱衣、持弓、长身而立,甚至也是在上林猎场、风头大盛之时。那个少年人最后出场,在同样的万众瞩目之下,拉满一把家传铁弓。
  也是十三郎。戴的也是这枚扳指。
  张彤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儿子在看他。
  是崔如忌在看他。
  他连忙眨眼,再看过去时,张霁已然重新列队,好像方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
  台下,秦灼放下杯盏。
  落日弓落入此人之手,要拿回来恐怕困难。
  他似想到什么,远远一望,秦温吉坐处已空无一人。
  倘若温吉想要趁狩猎时争弓……
  秦灼深吸一口气,还未仔细思量,已听得三声鼓动。
  时辰已到,林边大旗竖起,皇帝举觞宣布开场。
  虞山铭已上马更衣,向长乐处望过来,长乐也掌着扇对他含笑颔首,一扭头,见秦灼已更换一身大红锦狐嵌箭衣,身负轻弓羽箭,不免奇道:“甘郎也要下场?”
  秦灼笑道:“技艺不精,想跟着讨教。”
  长乐似是信了他的话,徐徐摇扇道:“上进是好的。”又拿扇面打了下祝蓬莱的手,说:“比这个强。”
  祝蓬莱正摆了只小碟剥松子,仍不以为意,松仁咬在齿间,咯吱咯吱地响。
  ***
  林中鸟兽奔走,人影纷乱。秦灼一时没寻到秦温吉,便不远不近地跟着张霁。他正按马徐行,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叫一声:“张霁!”
  一个青衣少年从他身边策马而过,微微收缰,喘着气说:“我大哥说金吾卫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张霁,竟真的是你。”
  张霁隔着一段距离上下打量他,“敢问尊兄是?”
  “金吾卫旅帅杜宇。”青衣少年问,“你不记得我了?”
  张霁面含戒备,轻轻摇头。
  那青衣少年急声说:“杜筠,光禄大夫杜公璞公家的二郎,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一块办的抓周。小时候常在一处,给老师的敬师茶都是一起献的——你连这些都忘了?”
  张霁似在思索,皱紧眉心,问道:“老师?”
  “右相青公。”杜筠瞧他满面茫然,心下大乱,“你连老师都不记得……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脑子竟也坏了。”
  二人相对无言,杜筠有些无措,草草揖手后拨马要走。忽然听人叫他:“杜傲节。”
  杜筠闻声回头,见张霁坐在马上含笑看他,这才晓得自己受了诓骗,马鞭指了人半天,两人相望着,一起放声大笑。
  杜筠眼睛瞧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驱马上前,说:“你竟知道我的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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